趙枝一秀
摘? ? 要: 葉兆言的《后羿》作為中國“重述神話”項目中神話元素相對較完備的一部,通過個性的想象賦予古老的神話新的填充和改造,無論是重述策略還是價值選擇,都在這項創作運動中具有代表性。但和同系列作品一樣,沒有完全發揮出應有之義,抓住傳統與現代的平衡,獲得真正的文化影響力。因此,在當下“重述‘神話中國”被不斷提出的語境下,有必要回過頭重新審視這些文本,發現其故事講述的意義與不足。
關鍵詞: 中國當代神話? ? 重述神話? ? 《后羿》? ? 葉兆言
二十一世紀初期,為了響應國際上“重述神話”的創作運動,我國作家相繼推出了自己的作品。其中,從題材選擇看,葉兆言的《后羿》最具普適意義,因為與之相比,其他作家瞄準的孟姜女、白蛇等題材雖然同為民間素材,但從嚴格意義上講,更符合傳說的性質,而非一種具有源頭性、原始性的神話。另外,根據“重述神話”項目的理念,這項創作的期望在于作家通過自己的想象,賦予古老神話新的含義,從而創造當代新的神話。因此,如何在全球語境下處理傳統和當代的關系,講好中國的故事,則成為作家們最終所需面對的問題。正如張光芒認為,“重述神話”首先應該拂去歷史的塵埃,完成“還原”的任務,挖掘神話的民族“文化符碼”。其次要關注社會現實,尋找當下民族精神的缺失,然后在兩者之間尋找聯接點,打通文化“流脈”[1]。如果我們就此粗略地將這項工作分為兩部分,那么,《后羿》和《碧奴》《人間》等一樣,都存在一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一方面,古老神話本身所蘊含的深厚內涵和其所代表的文化根基似乎應該具有更大的挖掘空間。另一方面,在消費語境下,“重述神話”項目背后的市場性使得這些故事在世俗化的同時難以擺脫媚俗化的特點。本文試圖從葉兆言的《后羿》出發,回歸文本,具體探究在這場創作運動中中國當代神話重述產生的問題,以及對其走向的思考。
一、重述根基
當初“重述神話”這一跨國聯合出版項目之所以萬眾矚目,是因為其全球性視野,背后實際包含著跨文化交流的需求,由此正式提出了挖掘多民族傳統,并在現代性話語中形成某種呼應的可能。而相比西方較成體系的神話傳統,我國的神話則更多的是以碎片的形式存在于歷史長河中,且在流傳過程中千變萬化,為后世尋根溯源帶來困難。但既然神話作為具有永恒生命力的精神資源,是一個民族豐厚而珍貴的文化遺產,為了達到更好的傳播和交流目的,就需要我們先對其進行更加深入的解讀,只有這樣,古老的神話才會和當下碰撞出更加璀璨的火花,從而發揮出文化底蘊,并賦予重述新的生命。因此,作家們在進行題材選擇和故事重述之前,應該是需要大量準備工作的,而非“只取一點因由,隨意點染”的字面意思。
葉兆言的《后羿》選擇后羿射日和嫦娥奔月這兩個家喻戶曉的上古神話,整個小說以此分為上下兩卷,講述中心人物后羿的成長,用作家自己的話說,故事最初的構想是“從后現代的角度去寫一個皇帝(神)的愛情故事”[2],也是后羿“從神到人,又從人到神的過程”[3]。盡管葉兆言在后記中表示“對自己是不是在‘重述神話并不感興趣”,但《后羿》中確實有許多傳統的痕跡,在充滿個性想象的情節背后蘊含著對古老神話的傳承。比如,小說中提及了母系氏族的衰落和部落之間的戰爭,洪水神話,葫蘆神話,金烏與太陽,以及對古人姓名的化用:末嬉、造父、力牧、長狄、玄妻……西王母形象的塑造等。尤其是后羿正式出場之前的這些背景故事,具有十分深厚的文化內涵,其中不僅僅體現了一個民族的神話寓言,而且是整個人類的共同母題。正是這些母題的存在,成為新時代可以不斷對遠古神話進行復原或重述的根基。
其中,洪水神話是一個流傳已久且影響廣泛的世界性神話母題,具有“滅亡”和“再生”的雙重意蘊,是關于宇宙和人類命運的思考折射。這一對較為穩定的基本元素在后世的各種解讀和重述中彰顯著永恒的生命力。葉兆言在《后羿》中將洪水神話的雙重意蘊保留下來,女丑和女寅在洪水中喪生,而嫦娥則幸存下來,并且帶回孕育后羿的葫蘆。值得一提的是,在后羿成長過程中,有一個細節似乎與這一神話想象緊密相連,即他會在晚上尿床。神奇性在于,“一旦開始撒尿,仿佛小河決了口一樣,嘩啦啦沒完沒了”[4],此外,尿床期間的后羿是停止生長發育的,不長個子,不會說話,而在嫦娥的努力下,當他尿床的毛病被改掉之后,隨之學會了說話,并兇猛地長高。正如葉舒憲所指出:“當今流行的‘身體寫作可以看成古老的身體神話在現代的復活。神話想象的一開始就離不開身體想象。如排尿的生理要求通過夢幻轉化為洪水神話。”[5]這樣一種想象的變形或隱喻,在小說中體現為后羿通過尿床的毛病被驅逐,又因為毛病的治愈獲得重生,與洪水神話的寓意確實是可以相通的,雖然并不了解作家在創作的時候是否參考了這樣的精神分析角度,但不妨將其解讀為作家在重述神話時對已有資源的一種戲仿與再造。緊接著,故事引申出了另一個重要的神話母題:葫蘆神話。這一母題本身與洪水神話息息相關,包含著拯救和孕育的主題,與葫蘆相關的圖騰崇拜也成為流傳至今的一種文化信仰。在小說中,這一母題被進一步神化,葫蘆不僅讓嫦娥在猛烈的洪水之中得以漂浮幸存,而且能保持不變的溫度,甚至緩解她的饑餓和疼痛,從而讓她災后重生,并最終像雞蛋孵化一樣使后羿降生于世。因此,作家通過對古老神話母題的選擇性書寫,使其在新的故事細節中依然彰顯著神圣的文化內蘊,顯示出了在以個性想象完成神話重述時,不忘傳承和超越的努力。
二、虛構策略
正是因為作家對虛構藝術的追求超過了對重述神話的興趣,使得整個故事的世俗性色彩超過了神話資源所應帶有的神圣性,所以在對已有資源進行選取提煉,從而重構再造的過程中,錯失了很多可供挖掘的文化背景,局限在對欲望的描寫之中,兩個意蘊深厚的神話題材,就這樣在發展中流于平庸。
正如一直以來流傳的那樣,后羿在射箭這項技能上具有過人的本領,成為這個神話不可動搖的核心。在上卷中,作家首先抓住這一點,用大量筆墨敘述少年后羿在射箭天賦上的神異之處。他不僅射中了嫦娥頭頂上的柿子,令大家目瞪口呆,甚至主動挑戰敵國的長狄,挽救了有戎國的命運,從而一躍取代布成為最偉大的神射手。這一切顯然都是對后羿射日的鋪墊,是英雄成長的早年階段,但這些情節并沒有為神話本身增添新的視角或元素,也沒有生發出新的文化與審美含義,與其說是重述,不如說只是一種復述或填充。其次,隨著射日這一事件的逐漸展開,后羿身份的神圣性進一步明朗。他是老天爺安排到人間的神,射日是他的使命,他拯救了瀕臨滅亡的萬物,因此成為有戎國的最高首領。但經歷整個上卷的鋪墊,其身份的揭露與射日情節的寫作卻略顯草率。射日神話作為一種世界性的文化資源,英雄與太陽之間的淵源關系原本應該具有更大的闡述空間,在小說中被完全避而不談,而描寫后羿荒淫無度的宮廷生活卻極盡筆墨。因此,后羿射日這個神話在當代作家的重述中,除了增添更多的可讀性,實現小說的虛構趣味之外,并沒有獲得太多新的發展空間,缺乏“重述神話”項目本身所期待的廣闊視野。
至于嫦娥奔月的神話,在這里卻得到較大的顛覆。既然作家將對嫦娥和后羿的故事關鍵詞放在“愛情”上,那么嫦娥為什么要奔月便成為重述的一個轉折點。“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隱的詩句成為展開敘述的支點,在作者看來,“奔月成仙并不是件美事,月宮是對一個人最大的懲罰。她雖然居住在月宮中,卻是孤獨的人、一個沒有愛、甚至忘卻愛的人。所以偷吃藥并不是嫦娥想成仙,而是一種被拋棄和被背叛后產生的強烈沖動”[6]。因而當后羿故意說出他不在乎的話語之后,嫦娥萬念俱灰地吞了仙丹,飛上月宮,成為一個逐漸忘卻一切的孤獨者。這一情節在一定程度上與作者試圖為嫦娥塑造的形象是一致的,即“嫦娥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無條件、無限制、沒有限度地去愛后羿。她為了讓后羿獲得力量和權力愿意付出一切,她的一生都以后羿的喜怒哀樂為目的”[7]。因此,作家始終致力于鋪展嫦娥與后羿的關系,嫦娥被賦予母性的光輝,對后羿付出了莫大的心血,因而嫦娥在傳統神話中美貌、自私的單一形象便得到了突破,加上此前她與洪水和葫蘆的密切關系,更添加了一種原始的母神性質,可以說是女性偉大力量的彰顯,仿佛延續著二十世紀復興的神話敘述潮流。更重要的是,嫦娥在后羿由人到神,即完成射日的過程中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后羿之所以拉不開弓,是因為西王母在夢中告訴后羿,只有從女人的身上獲得力量,他才會變成真正的男人。雖然后羿作為神,不受制于人間法則,被閹割依然擁有強有力的神異力量,但他并非是靠一己之力就變得如此強大的,實際上幾乎每一步都離不開嫦娥的幫助。當嫦娥飛天成仙后,后羿也走向了自己滅亡的命運。因此,后羿所代表的陽性力量與嫦娥所代表的陰性力量之間存在碰撞,可以從神話學的角度傳達出一種陰陽關系的古老淵源,以及英雄傳奇循環一生的隱喻模式,甚至包括這兩種力量與太陽和月亮的象征關系,但遺憾的是,作者只停留于神話的表面,將其嫁接于一個歷史語境中的愛情和權力故事,使得這一顛覆的背后仍然缺乏真正的文化內涵。
另外,小說流露出的神性光輝不僅沒有被及時放大,反而在一些俗套的情節敘述下變得黯淡無光,不知所終。比如,當布提出收徒條件的時候,“嫦娥并沒有感到絲毫冒犯,恰恰相反,她甚至感到有些榮幸,因為在有戎國能被布這樣的英雄看中,是許多女人夢寐以求的事情”[8]。這樣旁出一筆的心理描寫,凸顯突然,令人匪夷所思。而有戎國干旱時西王母現身,為了驗明真身,力牧摸豹尾的情節,相比是對西王母神話的提煉,身體寫作的氣息卻更加濃厚。在下卷中,當后羿穩居有戎國的最高統治地位,整個故事便更加向著戲說的路子行進了,作者將重點放在嫦娥與后羿的宮廷生活上,繼續著兩個人的情感糾葛,正如“嫦娥說不清自己對后羿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是母愛,是對小弟弟的愛,還是男女之間那種單純的性愛?反正是許多種愛,錯綜復雜地揉在了一起”[9]。整個故事的神性因子與強烈的世俗性因子交雜在一起,因為模糊不清的立場和敘述而使前者的存在大打折扣,從而“蒙上濃重的歷史、政治因素,影響了敘事審美的多元化”[10]。同樣,作者對欲望的描寫也達到一個極致,無論是權欲還是色欲,故事中的人物都掙扎其中難以自拔。造父想要得到嫦娥的念頭,變相地發泄在末嬉的身上;嫦娥在成為娘娘之后肆意懲罰造父和末嬉;后羿對玄妻極盡偏執的追求等,都存在迎合消費主義潮流進行身體寫作之嫌。
三、結語
作者將后羿射日與嫦娥奔月兩個古老的資源結合起來,置于一個歷史敘事中,用以愛情和權力為中心的現代話語構造出新的神話故事,傳達出愛的偉大和權的可怕。相比其中包含的諸多神話元素和背后的闡釋空間,這個主題未免顯得狹隘和簡單。雖然對愛的渴望是聯結全人類的紐帶,而對人性、欲望的拷問又是一個世界性的永恒主題,但這并不意味著這次重述就是深刻、成功的。相比其利用神話挖掘現代人性,反思現實日常,對欲望的描摹和對斗爭的渲染更像是一種取悅讀者、獲得市場的潛在手段。正如葉舒憲所說:“中國當代重述神話的這種非學術的戲說傾向是與國際的新神話主義潮流相背離的。若是一味地迎合大眾讀者的趣味,片面追求市場銷量,那么我們的重述神話就會劍走偏鋒,助長‘無知者無畏的時髦價值觀。”[11]
盡管作家們在進行嘗試之前也表達過一定的憂慮,即對中華民族不成體系的神話素材的把握難度,但從另一個角度看,其實蘊含了多元的敘述空間,因為表達出這種不確定性本身便是重述的意義所在,即使缺乏深厚完備的學術含量,卻依然可以通過一種文學的方式對傳統和現代的關系做出更好的處理,既拓展古老神話的無限可能,又使其與整個世界和時代的關系產生更加強烈的共鳴。因此,從《后羿》看,中國當代的神話重述雖然充分發揮了作家的個性想象,但最終走向了一種較為單一乏味的審美格局,成為這次創作運動中的最大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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