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亞星
摘? ? 要: 本文以當今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界的學術爭鳴為背景,從韋勒克在《文學理論》一書中對“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的認識出發,論證“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的合理性以及兩者的內在關聯,以求在“爭鳴”中尋求“真明”。
關鍵詞: 韋勒克? ? 《文學理論》? ? 比較文學? ? 世界文學
有關“比較文學”“世界文學”抑或是“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無論是在學術課堂還是專家論壇,對于其存在的合理性、研究內容與方法、危機與轉機的討論,已經成為了學術爭鳴的“必備課題”。今年正值韋勒克與沃倫合編的《文學理論》出版70周年。筆者重讀此書,重溫韋勒克對“比較文學”、“世界文學”的論述,以期在學術“爭鳴”中尋得“真明”,進而不困于心。
一、比較文學的危機與轉機
比較文學是什么?這是本學科自誕生至今幾乎從未斷絕的話題。二十世紀50年代,韋勒克同樣也提出了對比較文學學科的質疑。他認為,以實證為主的研究方法是導致該學科危機的重要原因,由此,他提倡回到文學內部,將“文學性”擺在研究的核心位置。
韋勒克在書中指出,在實際的研究中,比較文學主要包括三個研究范圍。一是關于口頭文學的研究,特別是民間故事的主題及其流變的研究。二是以法國學派為代表的探討兩種或更多種文學關系的研究。三是把“比較文學”與文學總體的研究等同起來,與“世界文學”或“總體文學”等同起來。
針對前兩種研究范圍,韋勒克進行了嚴肅的批判。韋勒克認為,第一種研究在文學的追根溯源上固然有重要價值,但是如果將研究重點局限在對故事素材的收集和整理上,難免顧此失彼,失去了文學研究的中心。因為文學研究絕不是材料的堆砌,或是對材料的簡單整理,而應該是在整理的基礎之上,對材料進行審美性分析,發現材料與材料間的不同或是聯系。韋勒克對第二種研究的不滿遠甚于第一種,他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當時如火如荼的實證主義研究方法,確切地說,指向了法國學派。在20世紀上半葉,法國學派憑借本國深厚的文化實力,打著“比較文學不是文學比較”的口號,大力提倡以實證的方法探索作家、作品、流派之間的相互影響,尤其是本國作品、流派對國外的影響。這種研究方法的偏頗是顯而易見的。作品成了證明影響與被影響的例證材料,成為了結論的“附屬品”,其自身的價值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審視與分析。張隆溪教授在回憶錢鐘書先生時說:“他又希望有志于比較文學研究的同志努力加深文學修養和理論修養,實際去從事于具體的比較研究,而不要停留在談論比較文學的必要性和一般原理上?!盵1](138)韋勒克在另一篇文章中更為細致地論述道:“比較文學在只研究兩種文學關系的狹窄含義上也不能成為一門有意義的學科,因為那樣,它就必然變成兩種文學關系之間的‘外貿,變成對文學作品支離破碎的探討,就不可能對個別藝術作品進行深入研究。就會使比較文學成為文學史一個附屬的學科,使它處理的題材散亂無章,使它無法形成自己獨特的方法?!盵2](27-28)韋勒克所攻擊的正是法國學派的軟肋,其狹隘的“文學關系史”研究方法,暗含著“法國文化沙文主義”的實質。他呼吁研究者關注文本的“文學性”,對于當時的實證主義之風起到了撥亂反正的作用,并直接導致了美國學派平行研究的崛起。
比較文學這一學科名稱所帶來的質疑一點也不比其他方面所帶來的少。韋勒克在書中說道:“比較是所有的批評和科學都使用的方法,它無論如何也不能充分地敘述文學研究的特殊過程?!盵3](34)韋勒克的質疑說出了許多比較文學學者的心聲。的確,一門學科的成立,在于其是否有自己的綱領、研究內容和研究價值。倘若我們將關注的重點放在字面上,著重關注“比較文學”之“比較”上,并將其視為文學的修飾語,我們將很難樹立學科存在的根基,因為我們一旦承認比較文學的核心在“比較”這種方法上,我們就不能否定“比較心理學”“比較哲學”“比較解剖學”的合理性。再者,即使這種“比較”文學能夠成立,比較的范圍又應該如何確定?在學界,我們通常承認探討伍爾夫與普魯斯特意識流技巧的異同屬于比較文學的范疇,而探討李白和杜甫詩歌藝術的異同則不是,我們此時是將國籍作為判斷的重要依據,尚且不談清朝之前我們是否具有國家主權意識,僅就西歐文學的淵源來講,身處英國的伍爾夫與深處法國的普魯斯特之間的差異似乎并不強于中國東部漢族作家與西部某藏族作家抑或維吾爾族作家。進一步來說,我們將普魯斯特換成了亨利·詹姆斯,這位由美入英籍的作家,這種比較關系又是否能夠成立呢?一系列問題接連不斷地出現,反映了學界對這一問題存在較大的分歧。其實,說到底,問題的核心在于處理好“比較”與“文學”的關系問題。前者如若僅僅是后者的研究方法,其作為學科的根基也就相應地被瓦解,成為懸在學科頭頂的“達摩克斯之劍”。而后者如果構成了后者的肌理,并且指射到了一個更為宏大的目標,那么“比較”也就不再簡單的是“文學”的注腳,而成為這門學科的肌理與核心,成為其最終要達到的目標。
在韋勒克之后,質疑的聲音依舊沒有斷絕。一個是以蘇珊·巴斯奈特為代表的借著翻譯研究的興盛來貶低比較文學,“我們從現在起應當把翻譯研究看作一門主干學科,而把比較文學當作一個有價值但卻是輔助性的研究領域。”[4](161)另一個是以著名的后殖民理論家斯皮瓦克為代表的對學科的質疑,她的《學科的死亡》一書更是直言“比較文學已死”。比較文學似乎被悲觀主義的色調所籠罩。我們不禁會問一句,比較文學真的走投無路了嗎?我們不妨以斯皮瓦克為例,當我們真正深入到斯皮瓦克這本書的內容中去,而不是盯住那顯眼的標題,我們能夠發現斯皮瓦克的質疑甚至是否定并不是出于對學科的悲觀主義立場,而是體現了對學科的深刻洞察,是居安思危的明智與理性。正如朱麗斯·巴特勒所指出的:“佳亞特里·斯皮瓦克的《學科的死亡》并未告訴我們比較文學已經終結,而恰恰相反,這本書為這一研究領域的未來勾畫了一幅十分緊迫的遠景圖,揭示出它與區域研究相遇的重要性……她還描繪出一種不僅可用來解讀文學研究之未來,同時也用于解讀其過去的新方法。這個文本既使人無所適從同時又重新定位了自己,其間充滿了活力,觀點明晰,在視野和觀念上充滿了才氣。幾乎沒有哪種‘死亡的預報向人們提供了如此之多的靈感?!盵5]在這一點上,斯皮瓦克與韋勒克達成了一致,他們對學科的質疑目的并非是將學科推下懸崖,而是發現學科有往懸崖下滑的趨勢時,出于知識分子的責任與良心而提出的理性的質疑與批判,這種質疑與批判最終指向了對學科的維護,而維護即是轉機。
二、世界文學的“歸來”與“繼往開來”
相比于比較文學,世界文學這一概念所帶來的困惑與質疑是否變小了呢?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對世界文學的質疑,從本質上講,是對人的能力的質疑。即人受能力所限,不可能對全世界的文學有著廣泛且深刻的認識。由此得出,世界文學是不可能實現的,是一種烏托邦的想象。這種說法具有廣闊的市場,因為它契合了人對自身能力的認識。但是筆者卻不認同這個觀點,因為此觀點“得益于”對于世界文學這一概念有失偏頗的認識。韋勒克在書中總結了當時學界對世界文學的三種認識,其中第一種認識與此類似。即有人認為世界文學是研究從新西蘭到冰島的世界五大洲的文學。這種對于世界文學的描述難免有點“宏偉壯觀得過分”,似乎蘊含著“蛇吞象”的偉大理想。除此之外,韋勒克在書中還批判了另外一種對世界文學的認識,即世界文學是文豪巨匠的偉大寶庫。這種對世界文學理解的方式得益于當時高校文學教學的模式(至今也是)。不能否認的是,這種理解有利于教學與評論,有利于學生由“點”帶“面”,逐步把握文學發展的全貌。但是從本質上講,這種理解是將“世界文學”與“杰作”等同,難免“見木不見林,失于瑣碎”。韋勒克還提出第三種對世界文學的理解,即將文學看做一個偉大的綜合體,但是又不放棄民族文學的個性,讓每個聲部在大合唱中發出自己獨特的聲音。按照韋勒克的理解,堅持維護民族文學,其實就是在維護世界文學。筆者贊同這一對世界文學的理解。它既注意到了民族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獨特價值,甚至是“核心”價值,又關注到了世界文學的共性。它將世界文學比作一場大型的合唱,各民族文學在其中扮演不同的聲部,研究者的任務即是不斷拓展對不同聲部的了解,把握各聲部之間的關系,在品味合唱之余,找到各聲部的精彩或不足之處。
世界文學不僅要求研究者具有深刻洞察的敏銳力,而且還蘊含著打破學科壁壘的高標準。它要求研究者有廣泛的知識儲備,能夠熟練地使用兩門以上的語言,能夠自由穿梭在文學、哲學、心理學、語言學、歷史等學科之間,基于此,有人稱這門學科是“天才”的學問,是常人所無法企及的。我們無法否認廣博的知識儲備對研究世界文學的重要性,但是我們能說從事當代文學研究或者古代文學研究就可以束之高閣,經營一方嗎?文學的真知灼見來自于對文本的細致考察,來自于知識的挪用與牽引,換句話說,廣博的知識儲備不僅是對世界文學研究者提出的要求,而且是做學問的必然要求。這在人文學科領域尤其明顯。進一步來說,對學科的專業化、精細化劃分與處理是現代社會的產物。在古希臘羅馬時期,即“學科混沌”時代,學科尚未形成,至少哲學、文學、歷史等人文學科具有相當大的統一性。當時的文學家或者說哲學家,他們的著書立說至今仍然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F在所提倡的世界文學,從本質上講,有一種向古希臘文學傳統“回歸”的趨勢,打破學科之間的壁壘,也就是打破思維之間的障礙。舉個例子,在文學與語言學之間,高校對其邊界的劃分是非常清晰的。研究文學的研究文學,研究語言學的一本小說也不讀。但是索緒爾、俄國形式主義者們給我們文學的啟示難道不是建立在對文學和語言學知識的貫通之上的嗎?
進入21世紀,越來越多學者意識到跨越學科界限、打破學科壁壘的重要性。在美國的印第安納大學,甚至開設了科學與文學的專業課程。有人依舊會提出疑問,知識的取得是依靠語言為媒介的,世界語言眾多,人受其能力的限制又怎么能夠獲得“真”知識呢?的確,世界文學的研究者通常掌握兩門及以上的語言,這是本學科對研究者的專業素養提出的高要求。但是韋勒克同時也指出:“19世紀的學者將語言障礙的重要性過分地夸大了?!盵3](39)他還舉到了歐洲文學傳統的例子,論述道:“如果僅僅用某一種語言來探討文學問題,僅僅把這種問題局限在用那種語言寫成的作品和資料中,就會引起荒唐的后果。雖然在藝術風格、格律,甚至文學類型的某些問題上,歐洲文學之間的語言差別是重要的,但是很清楚,對思想史中的許多問題,包括批評思想方面的問題來說,這種區別是站不住腳的。”[3](40)
一種“回歸”的暖流流淌在學科發展洪流之中,但是我們需要做的不僅是“回歸”,打破學科、思維之間的壁壘,而是要“繼往開來”,利用作為“現代人”的優勢,拓展人的認識邊界,力求獲得有價值的結論。
三、對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的認識
縱觀各學科發展史,很少有學科像“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所帶來的爭議之大。1997年,原分屬于不同學科的“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被合并到一個學科。一波激起千層浪,這使得原本對兩個學科的質疑之聲變得更加混雜、響亮。否定與質疑,肯定與贊賞,如此兩種極端的態度均是表達對同一學科的認識,這著實是不多見的。前者從學理的層面出發,認為此舉抹除了兩個獨立學科的特殊性,模糊了對“比較文學”和“世界文學”的認識,同時也造成了人們對合并之后學科認識上的困擾,難以理清“外國文學”“比較文學”“世界文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等之間的關系;后者則從實踐出現,由表及里,試圖發現“比較文學”“外國文學”“世界文學”“總體文學”“民族文學”等在研究內容、研究方法、研究目的等方面的異同,尋求“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學科成立的合理性依據,加深人們對繁雜名稱的認識,建立一個完整的、系統的、有規模的學科體系。
其實,對“比較文學”“世界文學”的質疑并非始于1997年,而是伴隨著學科的誕生與發展,質疑并非是完全的否定,而是批判性的肯定,展現的是“新生代”學科的普遍訴求。針對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這個名稱,早已有學者提出“兩美具,二難并”的質疑,聶珍釗教授從“外國文學即是比較文學”的角度對該學科進行了維護,汪介之教授所提出的觀點也頗具說服力,他論述“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的關系:“‘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合并為一個學科后,原先的兩個學科一方面將繼續保持各自的專業特點,另一方面又進一步彼此靠攏,即‘比較文學更加強化世界文學、總體文學意識,‘世界文學更加自覺地以比較文學的觀念、視野與方法展開研究。作為一個學科的‘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其建設和發展的基本目標,是進一步深入研究各國文學,進一步清理中國文學和外國文學的相互關系,致力于探索文學發展的普遍規律,追求對于文學的總體認識?!盵6](127)
在當今全球化的背景之下,文學也不可避免地卷入了洪流之中。一方面全球化的趨勢促進了國與國之間、學者與學者之間的交流和溝通,促進了不同地區學者之間的觀點交流與碰撞;另一方面則是反向而為之,即文化上的“閉關主義”的興盛。全球化趨勢的興盛,加重了各國的民族主義情緒,而民族主義情緒滲透到文化領域,便形成了日益狹隘的地方性觀點研究民族文學的傾向。這是一股清晰的逆全球化的研究趨勢,以本國立意為出發點,而非以學術進步為出發點。由此,再次強調韋勒克所言,即維護民族文學個性,共譜世界“大合唱”,則顯得尤為重要。
在《文學理論》一書中,韋勒克等總結了當時學界對比較文學、世界文學的研究內容、方法與目的,并提出了質疑和自己的認識。他將批判的矛頭指向過度關注影響與流傳的“外部研究”,呼吁學者將比較的核心放在作品的模式、形式、手法等“內部研究”上,同時,韋勒克等指出世界文學應以保持各民族文學的個性為基礎,朝著偉大的文學綜合體的理想而邁進。他的觀點也啟示著當今的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的研究者。對于比較文學初學者而言,筆者認為大不可為繁雜的質疑與否定聲中退縮,這種質疑起自學科誕生之日,今后也會綿延很久,這本身反映的即是新生學科的學科訴求:“百家爭鳴”與“各抒己見”。當今我們需要做的,應該是瞄準這一新生學科的能力要求,不斷擴展自己的知識面,不斷提高自己的鑒賞水平和專業技能,從而發出真知灼見與獨特的聲音。
參考文獻:
[1]張隆溪.錢鐘書談比較文學與“文學比較”[J].讀書,1981(10).
[2]韋勒克.比較文學的名稱與實質[M].劉象愚,譯.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比較文學研究組選編.比較文學研究資料.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
[3]韋勒克,沃倫.文學理論[M].劉象愚,等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7.
[4]Susan Bassnett.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 Critical Introduction[M]. Oxford UK & Cambridge USA: Blackwell, 1993.
[5]參見斯皮瓦克書封底的巴特勒評論.
[6]汪介之.“世界文學”的命運與比較文學的前景[J].外國文學研究,20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