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琛琛
摘? ? 要: 明朝初年發生的空印案牽連數百人,死罪者甚眾。這薄薄的一紙空印文書,拾起來卻是沉重萬分。空印文書之重有三,一來這些空印文書反映的是明朝地方賦稅情況,關乎國家財政大計,本身意義就極為重要;二來被牽扯入空印案的官吏,上至中央戶部官員,下至地方佐貳,層次不一,凡涉案官吏均受到嚴厲懲處,見其所受刑罰之重;三來空印案對明代文書用印制度的完善、官吏的嚴酷管理、政治制度的改革都有著深遠的影響,其實質是明代中央集權的進一步強化,意義不可謂不重。
關鍵詞: 空印案? ? 空印文書? ? 用印制度? ? 官吏管理
空印案起于洪武八年(公元1375年),這一年戶部考校錢谷冊書,如同往年一般,布政司和府州縣吏派遣官吏到戶部核對錢糧、軍需諸事。錢谷之數,府必合于省,省必合于部,必須到戶部審核后才能確定具體的數額,而后方可成冊用印。但由于省府距離戶部路途遙遠,遠者六七千里,近亦三四千里,單為蓋印一事往返其間便需要整一年的時間,因而各省府依照慣例,由官吏攜帶空印文書至戶部,遇戶部駁回當即修改成冊。明太祖朱元璋得知此事后盛怒,認為空印之事欺君罔上,下令嚴查此案,懲處涉案官吏數百人,手段嚴酷,朝堂震動。
空印案為明初四大案之中最早發生的一樁,可以說是明太祖朱元璋為整頓吏治揮下的第一把刀,確有研究的必要。目前學界對空印案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案件的發生年代、案情規模及懲治的必要性等,筆者試就空印案中的一些細節,諸如空印文書、涉案官員以及空印案的深遠影響,論空印文書之重。
一、空印文書意義之重
《明史·卷九十四》中記載:“每歲布政司、府州縣吏詣戶部核錢糧、軍需諸事,以道遠,預持空印文書,遇部駁即改,以為常。”[1](2319)空印案中的空印文書,即為“錢谷冊書”(《明會要》中的“錢谷策書”引自《明史·鄭士利傳》,或因抄寫之誤而產生錯字,本文取用文獻記錄更早的“錢谷冊書”),用以核對“錢糧、軍需諸事”。“錢谷”的意思是錢財與糧食,“自楊炎作兩稅法,簡而易行,歷代相沿,至明不改”[1](1893),明代沿用兩稅法,錢糧并征,因而“錢谷”即指明代所征收的田賦。
“即位之初,定賦役法,一以黃冊為準。冊有丁有田,丁有役,田有租。租曰夏稅,曰秋糧,凡二等。夏稅無過八月,秋糧無過明年二月……兩稅,洪武時,夏稅曰米麥,曰錢鈔,曰絹。秋糧曰米,曰錢鈔,曰絹。”[1](1893-1894)賦役黃冊的編纂起于洪武十四年(公元1381年),成于洪武二十四年(公元1391年),由此可知,“錢谷冊書”即為“黃冊”的前身,是登記有民戶人丁、產業、徭役及賦稅的統計文書。
中央政府依“錢谷冊書”管理百姓,征調徭役,征收賦稅,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是文書中所反映的田賦一項,乃是國家財政收入的最主要來源,關乎國家財政大計。在如此重要的文書之上先印后書,變相地給予了地方官員把握賦稅數額的機會,官員從中貪贓枉法的可能性大大提高,明太祖朱元璋出身民間,本就最為痛恨貪官污吏,也無怪他在此案中大為震怒,從嚴處理。
“洪武間,凡天下衙門收用錢糧,一年一報。務將當年已支見在。及天下放支該用數目,開報戶部稽考。”[3](41)“錢谷冊書”中亦可見地方財政收支狀況,皇帝憑借統計文書了解地方財政狀況,依據戶部所呈匯總文書了解國家財政情況,也能夠據此考察當地官員作為,決定官員升降與否。空印文書的存在使得公文的真實性和權威性大打折扣,不僅會造成統治者對國家財政狀況了解的偏差,也易使得官員任用不當的情況產生。心思不正的官員大可能利用這一漏洞貪污受賄,謀得升遷,血流成河的郭恒案便是一個很好的例證。空印之事如若不查處清楚,空印之風一開,必然導致文書處理工作的失誤,以致政令執行不當。
二、涉案官吏刑罰之重
涉案官吏的人數、官職以及明太祖對于涉案官員的懲處,在史書和別集中均有簡略記載。《明史·刑法二》中記載:“及是,帝疑有奸,大怒,論諸長吏死,佐貳榜百戍邊。”[1](2319)《遜志齋集·卷二十二》也有記載:“洪武九年,大臣擅事者以過用印章,系郡國守相以下,數十百入獄,劾以死罪,中外冤之而不敢言。”[3](41)由此,可以基本確定涉案官吏的人數,應為“數百人”,涉案人數可謂眾多。
關于涉案官吏的名單及具體官職,史料記載并不明確。《明會要·輿服下》中有:“空印事起;主印吏及署字有名者,皆逮系獄,凡數百人。帝以為欺罔,守令署印者,欲置之死;佐貳以下,為軍遠方。”[4](390)大抵是因為涉案官員分布于各地,人數又甚眾,史書僅以“長吏”(“守令”、“郡國守相”)、“佐貳”、“各行省官吏”、“主印吏及署字有名者”代指這些因空印案獲罪的官吏,主要囊括了地方政府主官及其輔佐官。“洪武初,建都江表,革元中書省,以京畿應天諸府直隸京師。”[1](881)由此可知,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改行省為承宣布政使司前,“錢谷冊書”的審核需通過府、省、部三級,這也可以從“府必合省,省必合部”得到驗證。主管地方印信的主官,及在經歷三層審核的空印文書上“署字有名者”的官吏都被卷入了空印案中,那么具體的涉案官吏應為府、省、部主官及其輔佐官。
由史料可見幾名因空印案而被判罪的官吏的具體官職及受懲處情況,例如方孝孺的父親方克勤,時為濟寧知府,乃一府之主官,正四品,掌管一府政務,擔負著均賦役的職責,因空印案被捉拿處死;鄭士利的哥哥鄭士元,時為湖廣按察使僉事,是湖廣省按察使的輔佐官,正五品,并非主印者,被杖打一百后勞役于江浦;河南參政安然、山東參政朱芾俱有空印,參政是一省主官的輔佐官,從三品,本應受“榜一百,戍遠方”的罪責,卻反而升遷至主官布政使,為方徽所奏。這些遭受刑罰的官吏皆“數十年所成就……通達廉明之士”[1](3997),在各級行政機構中均有著極為重要的地位,這便是涉案官員之重其一。
即便是位高權重,“空印者竟多不免”,凡涉案官員都被關進了御史獄中,主官掌印者被處以死刑,與案件相關的輔佐官搒一百免死,流放遠方充軍。《明史·刑法一》記載:“流刑三,二千里,二千五百里,三千里,皆杖一百,每五百里為一等加減。死刑二,絞、斬。五刑之外……有口外為民,其重者曰充軍。充軍者,明初唯邊方屯種。后定制,分極邊、煙瘴、邊遠、邊衛、沿海、附近。軍有終身,有永遠。”[1](2282)死刑與流刑是五刑中最為嚴酷的兩種刑法,其中流刑中罪行更為嚴重的即為充軍,也就是空印案中佐貳以下官吏所受的罪罰,從中可見空印一案涉案官員所受的刑罰之重。
三、空印文書影響之重
空印案帶給明朝的不僅僅是一場殘酷的流血屠殺,空印案后,明朝從律法上嚴格了文書用印制度,其政治改革的進程也在這里埋下了伏筆,空印案背后的實質是中央集權的進一步強化,其影響之重主要體現在這兩個方面。
空印案懲處結果公布后,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會星變求言,書生鄭士利上書,詳言空印事,認為此案罪罰過重,其理由之一便是從立國至今,還不曾有空印相關的律法,朱元璋閱后大怒,鄭士利亦被流放江浦。但這條理由卻被朱元璋記下,寫進了《大明律》中,“詐為將軍、總兵官、五軍都督府、六部、都察院、都指揮使司、內外各衛指揮使司、守御緊要隘口千戶所文書,套畫押字,盜用印信及空紙用印者,皆絞;察院、布政司、按察司、府州縣衙門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其餘衙門者,杖一百,徒三年。未施行者,各減一等。若有規避事重者,從重論。”[5](189)《大明律》及《明會典》中均記載有空印之律,對于空紙用印者處以死刑及流刑,從法律層面完善了明代的文書用印制度。
為防止地方官吏利用空紙用印謀得不法利益,明太祖朱元璋不僅將相關懲處方式寫入律法,以避免空紙用印的再犯,還實行了半印勘合制度,以加強明政府對地方的行文控制。“各布政司用使空印紙於各部,查得或錢糧軍需段疋有差錯改正,卻將印紙填寫咨呈補卷,事發,太祖怒曰:如此作弊瞞我,此蓋部官容得,所以布政司敢將空印填寫。尚書與布政司官盡誅之。議用半印勘合行移關防。”[6]半印勘合制度雖早在洪武元年便被運用于解納官物和檢尸,但空印案的發生,才使得半印勘合制度得以在明代全面推行。《明實錄太祖實錄》對勘合文書有著詳細的記載:“始置諸司勘合,以簿冊合空紙之半而編寫字號,用內府關防印識之右之半在冊,左之半在紙,冊付天下布政司、都指揮使司及提刑按察司、直隸府州、衛所收之,半印紙藏于內府。凡五軍都督府、六部、都察院有文移,則于內府領紙,填書所行之事,以下所司,所司以其冊合其字號印文,相同則行之,謂之半印勘合,以防欺弊。”[7]考查勘合文書的形制特點及使用方式,不難發現其針對空印案的漏洞一一作了填補,雖使得文書處理工作更為繁雜,但確實嚴格地控制了地方文書及印璽管理,有效地補充了明代的文書用印制度。
明太祖朱元璋治國好用重典,用嚴酷的律法以達到維護統治的目的。朱元璋因出身微寒,悉知百姓疾苦,痛恨貪官污吏,對于在朝廷任職的官吏的管理,可以用“殘酷”二字形容,空印案僅僅是一個前奏,洪武朝的政治血幕由此正式拉開。還未等到空印案徹底落下帷幕,洪武十三年(公元1380年),左丞相胡惟庸以“謀逆罪”被告發,朱元璋怒而徹查,胡惟庸被誅殺,牽連被族誅者近三萬余人。此案后朱元璋罷免左右丞相,廢除中書省,分相權于六部,丞相制度自此被徹底廢除。
受空印案影響,朱元璋深感地方官吏的欺瞞,為防止地方權力過大,洪武九年(公元1376年)六月甲午,朱元璋改行中書省為承宣布政使司,主管一省政務,為避免地方權力集中于承宣布政使司,另設提刑按察使司掌管一省刑名按劾之事,設都指揮使司掌管一方軍政,分散了一省的司法權和軍權,且三司均需聽命于部,保證了中央對地方的控制權。
回顧空印案,不少學者均認為這是一個冤案,而明太祖朱元璋的懲處手段殘忍,過于嚴酷,但這場血案背后的實質是中央集權的進一步加強。地方官吏的大清洗,使得在朝官吏均是如履薄冰,唯有順著皇帝的心意方能保住性命,官場為之一肅,朱元璋整頓吏治的目的顯然是達成了。此案過后明朝地方行政體制的改革使得地方權力被三司分散,地方集權于中央,皇權至高無上的地位一再被強調。朱元璋用嚴刑峻法,一掃元代的吏胥之弊,震懾了貪污腐敗的官吏,一定程度上保證了明初的政治清明,但高度的中央集權給皇帝本人也帶來了很大的壓力和責任。一旦皇帝本人沒有極高的政治素養,不能成為一個足夠高明又冷血的政治家,他還能統治好一個偌大的王朝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明王朝在中后期為宦官亂政所累,逐漸走下坡路,與中央集權的高度集中有著極大的關聯。
空印案留給后人的不僅僅是一個流血的案件,空印文書也不僅是一紙空文,考其細節,究其實質,明其影響,皆有著沉甸甸的重量,引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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