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丁輝

別的領域我不熟悉,所謂“隔行如隔山”,所以不敢說;但對教師群體的職業倦怠,我卻是耳濡目染,它甚至就是我目前正在呼吸的空氣,正在進行的生活。
究竟是什么讓我們身心交瘁?是勞累么?絕對不是。單單勞累不會擊垮一個人。相反,為有意義的事情勞累往往還會成為一個人的精神寄托,甚或自救之道,所以有一種累叫“再累也不覺著苦”。真正能擊垮一個人,讓一個人身心交瘁到懷疑人生的是為無意義的事情去勞累。其實這一點道理,一百多年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記》里已經講得很清楚。
“要想把一個人徹底毀掉,對他進行最嚴厲的懲罰,只需讓他干一種毫無益處、毫無意義的勞動就行了。盡管現在的苦役勞動對于苦役犯來說是毫無興趣和枯燥乏味的,然而就勞動本身來說,它還是有意義的:囚犯們燒磚、挖土,抹灰泥,蓋房;這樣的勞動還是有意義和有目的的。苦役犯們有時甚至醉心于這種勞動,希望把活干得更巧妙、更迅速、更出色。但是如果強迫他,譬如說,把一桶水從一只桶里倒進另一只桶里,然后再從另一只桶里倒回原先的一只桶里;或者讓他把一堆泥土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然后再搬回去。——我想,幾天之后,這個囚犯就會上吊,或者寧肯犯一千次罪,也不愿忍受這種侮辱、羞恥和痛苦。”
鑄造靈魂,臻于美好;傳承文明,溝通未來。天下最美好的事情莫過教育。然事實怎么樣呢?如果允許講實話,我不得不說,在有的地方,意義虧空和意義焦慮正在抵消著教師這一職業的美好。
系里要為每個班配備專業導師。這自然是好事,我亦樂為之。但為了方便領導的檢查、考核,要整一大堆材料,卻叫我望而生畏。比如,按規定,專業導師要找一定數量的學生談話,相應地就有“談話記錄表”。是啊,沒有“談話記錄表”,怎么證明“你找學生談過話”呢?你媽媽從小沒少對你苦口婆心,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現在一概都可不予承認。要不,你讓她向你提交當時的“談話記錄表”,保證她老人家立馬傻眼。
指導學生的畢業論文,當然也是好事,我亦樂為之。但最后讓師生雙方焦頭爛額的不是論文,而是一系列表格:選題申報表,開題報告表,畢業論文任務書,中期檢查表,評閱老師意見表,指導老師意見表……最好玩的是“畢業論文指導記錄表”!是啊,沒有“畢業論文指導記錄表”,憑什么說你“指導”了學生的畢業論文呢?
原來,我在領導眼中是“有可能騙取工作量”的騙子,既然如此不信任,為什么又要把這么重要的工作交給我呢!或者,原來,在領導看來,我們每一個教師都該有自己的“起居注”,一言一行,皆須記錄在冊。只是我們教師不像古代的帝王有起居郎、左史、右史這些屁顛屁顛的“眾卿家”可供差遣,這樣的讓領導稱心、放心的“起居注”只好由“朕”自己來編、來造了。
所謂“痕跡主義”,事事要留痕,雖經各級黨媒聲色俱厲予以批評,但并沒有徹底收斂。每到期末、年終,或是檢查、考核、驗收、評估,就有填不完的表格,胡天胡地的各種名目的所謂“支撐材料”。
“痕跡主義”是形式主義,是官僚主義,是本末倒置,已屢經揭橥;然卻少有人意識到,它還是對人的折磨。讀明朝史料,常欲廢書而慟。有明一代折辱士大夫,無所不用其極,遂鍛造出中國歷史上最無賴也最腐爛的朝代。
“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印象中這是印度詩人泰戈爾的詩句。他曾于距今95 年的1924 年來訪中國。我想說的是,泰戈爾若再來,只恐也要苦悶:既然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憑什么說你已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