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童地軸 編輯 | 吳冠宇

臨渙古鎮茶館門庭若市,茶味飄香。 攝影/ 圖蟲創意

臨渙古鎮位置示意圖 制圖/ 田宗偉
隋唐大運河邊的臨渙古鎮已經在我心中馳騁了很久。此刻,汽車在淮北平原上向著這座古茶鎮飛馳,我終于能夠走進它。
暮秋的淮北平原,田間已經收割完畢,一望無際的田野被重新整理成一個個碩大的幾何圖案,一派豐收后的坦然與從容。一條條被打造得井然有序的田壟伸向視野的盡頭,等待著新一輪的播種。古運河邊的這個小鎮,幾千年過去了,雖然幾易歸屬,版圖小了又大,大了又小,崢嶸與喧囂都已隨時光遠去,但留下的那幾截斷斷續續的古城垣,依然將歷史延續,“铚城”的招牌還在閃爍著光芒。
車隊沿著小鎮上彎彎曲曲的道路來回繞著,終于在一處停了下來。走出車門抬頭一看,一座古色古香的三層小樓上赫然寫著:中國臨渙古城。幾幢沿街的老舊房子,屋檐下,坐著一溜排老人。板凳上,桌子上,甚至地上,擺著些盛著茶湯的黝黑色陶碗,幾小碟瓜籽花生,旱煙噴出青色的煙霧,緩緩彌漫。遠遠望去,就像一幅陳舊的版畫。
“隆咚嗆,隆咚嗆咚嗆……”一陣鑼鼓雜糅著二胡、快板與伴唱的喧囂聲吸引了我的眼球。原來是從對面茶樓里傳出來的。茶館簡陋陳樸的舊式門面,細膩的透窗雕欞,因經年煙熏火燎屋里屋外幾乎都是黑漆漆的鐵色,燒茶用的“老虎灶”以及一排被熏得黑乎乎的鐵壺,讓人不禁感觸茶樓的日久月深。不時有陽光從門口照進屋內,視線所經之處因滿屋的旱煙煙霧變得影影綽綽。光影中有唱著墜子戲的中年女性,那邊打著快板邊擺動著的身姿,讓人似乎忘卻了今夕何年,就沉醉在了咿咿呀呀的呢喃小曲中。不一會兒工夫,一位男子開始表演大鼓說書,鏗鏘激昂,只見他口若懸河,歷史風云,人間百味,一一娓娓道來。
原來,這些便是久違了的地方評書、大鼓書、墜子戲,間歇也有蓮花落子、清音、金錢板等來客串,好不熱鬧。滿屋的人,一邊啜飲大碗茶,一邊凝神觀賞,不時也有竊竊私語,仔細一聽,便是今日的天氣、秋收的莊稼、臨街的新聞,張家長李家短,聊不完的話題……幾只畫眉在茶館門前各自的籠子里上躥下跳,婉轉悅耳的叫聲,給人另一番意境。
我臨窗而坐,仿佛回到了兒時的歲月。很小的時候,我在外婆家的鎮上上學,每天路過一家簡易的“茶館”,其實也不是茶館,就是燒開水的爐房,一間空屋子,許多上了年紀的人趁打開水的間歇,圍坐在一起,吧嗒著旱煙,早晨有茶伴著油條、點心,下午時光或嗑著瓜子或敘話閑聊,世間大事、小事在他們的笑談中悠然淡去,淡去的還有那悠長的歲月。
一位提著鐵壺,穿梭在茶客中間,給每個桌子沏茶的“跑堂”的身影拉回了我遠去的神思。跟著他的腳步,我仔細凝視著門前那口“老虎灶”。舊時的“老虎灶”與一般的鍋灶不同,爐子的火塘被稱作“虎口”,平原地區缺乏燃料,大都用的是莊稼的谷殼或者柴草。“虎眼”就是幾眼燒水的深鍋,排放炊煙的煙道則被稱作“虎尾”。煙道連接爐體的每一個虎眼,起到排煙與保溫作用,長長的灶臺猶如一只平臥的老虎。眼前的“老虎灶”較我兒時的記憶已經有所改變,依墻而建的灶臺上有七八個“虎眼”,煤球可以直接從“虎眼”放入火塘,一排黑乎乎的鐵水壺整齊地排列著,燒水人提起水壺,用一把鐵質的“透火釬”捅一捅火塘,火苗頓時串起,水壺放回的頃刻間水就沸騰了。
再仔細看看柜臺前擺放的“棒棒茶”,會推翻你對茶的整體概念。那一袋袋“棒棒茶”就像纖細的樹枝,是名副其實的“棒棒”。抓上一把撒進茶壺,提起煤灶上冒著熱氣的大鐵壺沖入碗中,這便是正宗的棒棒茶了。其實,臨渙并不產茶,臨渙茶館里的棒棒茶是來自六安的低廉的茶梗,臨渙人把這種茶梗叫做紅茶棒。遠在數百里以外被遺棄的茶棒棒,經臨渙泉水沏泡,色艷味香,入口芳香甘甜,這種甜能沉到骨子里,回味無窮。
浸淫在這茶氣和人群中,一種千年的鄉土氣息浸潤在心。我仿佛感覺到了幾千年來我們中華儒家意識的達觀、熱情、親近與包容。臨渙這塊土地曾誕生了多位歷史文化名人。《東周列國志·蹇叔之賢》載:“毋貪,毋忿,毋急。貪則多失,忿則多難,急則多蹶……”這位幫助秦穆公建立不朽霸業的秦相蹇叔就出生于臨渙。他隱居村野,懷著善良的本性,揣著責任和道義,簡樸而幽雅。他聽泉、登山、狩獵、捉魚,但是胸懷天下;他居身茅廬,沒有寵辱之爭,不為名利之奪,有的只是一種詩性風情與智者的泰然自若。蹇叔因友入仕已是古稀高齡,好友百里奚對秦穆公說:“蹇叔見識高遠,勝我十倍,乃當世之賢才。請任蹇叔,臣甘當輔佐。”秦穆公正是因為得到了蹇叔、百里奚,在他們的輔佐之下才最終成為春秋五霸之一。于是就有了“秦無‘蹇’不成霸”與“百里致霸”的佳話。

臨渙古鎮一茶館內景 攝影/ 圖蟲創意
這里還是養育了嵇康、劉伶等“竹林七賢”的故土。那曲《廣陵散》,裊裊琴音依然在詮釋著一種風骨,那就是“竹的挺拔”與“鐵的堅韌”的人格力量。劉伶曾在建威將軍王戎幕府下任參軍。晉朝建立后參與對策,提倡無為而治,因無所作為而罷官。后朝廷派特使征召劉伶再次入朝為官。而劉伶不愿做官,得知朝廷特使已到村口,趕緊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然后脫光衣衫,朝村口裸奔而去。朝廷特使看到劉伶后深覺其乃一酒瘋子。于是作罷。嵇康一生崇尚老莊,講求養生服食之道,彈琴吟詩,博學多才。他贊美古代隱者達士的事跡,向往出世的生活,寧愿當鐵匠也不愿出仕為官。他向來鄙視權貴之流,從不愿與他們來往。嵇康平日生性孤傲,嫉惡如仇,鄙視當權者的虛偽狡詐。當朋友被人陷害入獄時,嵇康仗義執言,惹怒了司馬昭,終于被司馬昭以“言論放蕩,害時亂教”為借口,處以極刑。嵇康行刑當日,三千名學生集體請愿,請求朝廷赦免他,并要求讓嵇康來太學任教,他們的這些請求無濟于事。臨刑前,嵇康神色不變,如同平常,他看了看太陽的影子,知道離行刑尚有一段時間,便向哥哥要來平時酷愛的琴,在刑場上撫了一曲《廣陵散》。一曲終了,嵇康從容赴死,一代名士就此隕落。不畏強暴、寧死不屈的悲壯氣概成為永遠的絕響。
時光是一條無聲的河流,不動聲色地淹沒了往日的榮耀與屈辱,臨渙的月圓了又缺,缺了又圓。如今,在這片土地上行走的人,無人知道他們是誰,從何處來到何處去,唯有那些千古絕唱依然在快板與鑼鼓的敲擊聲中伴著茶香經久不衰。這不,茶館里,老煙袋又抽上了,室內青煙繚繞。頭戴鴨舌帽、架著墨鏡的清瘦老人自取茶壺倒入茶棒自沖開水,說書人的鼓依然在“咚咚”作響,門口進進出出遠道而來的攝影者在不停地按動快門。喝茶的老人毫無理會,他們一如既往地喝茶,聊天,逗鳥,繼續著自己的一天。
告別茶樓,回眸的瞬間,我注視著門廊靠墻處的“老虎灶”,藍盈盈的火舌舔舐著上面七八個鋁壺,“突突”地冒著的熱氣依然在這暗淡陳舊的古老茶館招搖,仿佛在旋噴這“老鎮、老人、老館、老泉、老茶”的千年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