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鲀島上品河鲀

◎ 文 | 秦嶺 編輯 | 王芳麗

江蘇揚中市新農村 攝影/ 圖蟲創意

自認為走遍中國的你，是否愿意去這么一個城市，它被譽為河鲀島。

如若這是個搶答題，倒是我不幸貿貿然按了搶答鍵。北國料峭的三月，文壇名宿從維熙老先生建議我隨一個采風團去揚中看看。揚中？我所有旅行的記憶里沒有任何關于它的雪泥鴻爪，于是誤判為李白式的“煙花三月下揚州”。可是，從老卻吟出蘇軾的詩來：“正是河鲀欲上時”。

一路南下，朋友的短信緊追不舍：“非得要去冒這個險嗎？”

當然指品嘗河豚。一個號稱“西北狼”的大男人，我如果非得糾結“拼死吃河鲀”的典故，非得探究揚中被譽為河鲀島的前世今生，非得追問那些為了一張饞嘴殞命天涯的一個個悲壯實例，難免矯情了。平時行走江河湖海，遍嘗美味，唯獨沒有對河鲀下箸，這次直闖揚中，分明就是偏向虎山行了。在內心，揚中雖不像蛇島、狼嶼、虎山那么可怖，且河鲀縱然也是經過江南名廚特殊處理過的，但是為了一張犯賤的嘴，卻要扛著一條命去，發毛是難免的。

萬里長江一路輕歌曼舞之后，在蘇南大地突然一個華麗轉身，以揚子江的名義打了個美麗的蝴蝶結。這個結，就是河鲀島了。放眼時下，城里人羨慕鄉下，鄉下人渴望城里，卻往往苦于時尚與田園不能兼得，而河豚島不大，也不小，水陸面積方圓三百多平方公里。島上有江，江上有田，田中有城，城中有鄉，鄉中有你，你中有我。大廈、樓閣、花園、工廠、小車點綴在縱橫的阡陌之間，你根本分不清這是城市的田園，還是田園里的城市。

美妙的島上風情，多少稀釋了下箸之前心理的云遮霧罩。

上桌了，是河鲀。主人率先執箸，口氣凝重莊嚴：“按慣例，我先嘗第一口，半小時后若無礙，諸位可饕餮也！”明知這是戲法，卻做足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慷慨與悲壯，有此擔當與大愛，男女紛紛舉箸，人人儼然荊軻附體，眼中的河鲀，當然就是秦王了。河鲀吃法可謂五花八門：清蒸河豚、紅燒河鲀、生涮河鲀、煲湯河鲀……神秘、刺激、傳奇籠罩了我，骨子里分明在較勁兒：“呔！何懼哉。”

揚中人把河鲀之美概括為：哧鮮甜，肉肥嫩，汁濃醇。在我看來，河鲀縱有千般好、萬般香，前人有了“正是河鲀欲上時”，我縱是滿腹經綸，也不好畫蛇添足了。酒過三巡，滿桌杯盤少有進展，唯獨河鲀早已皮盡、肉無、湯干，就那盤子，光可見底，如貓舔過一般。吃出這等傻樣兒，倘若蘇軾在世，不知是否捻須竊笑，引出戲言。大家談到一段逸事，說是二十年前從維熙率團蒞臨河鲀島，靈感迸發，欣然揮就美文《學一回蘇東坡》。千年一學，今人仿古，成就一段佳話，至今被揚中人津津樂道，惹得各路文人墨客紛至沓來，風卷殘云之后，吟詩作賦，字句之間，盡顯河鲀美味。主人問我感受，我冒出的竟是：“饕餮之后，我成了一條好漢。”

文人充好漢，自信與風雅就無端地蕩漾了。是夜，島上一彎明月，江邊一片蛙聲。我信步走進漁家，與大缸里游弋的河鲀默默對視。五六條河鲀游來游去，自由自在，漸漸的，所有河鲀的肚子鼓了起來，越鼓越大，一個個變成了膨脹的圓球，雪白的腹肌一如凝脂白玉。記得有道河鲀菜，是叫“西施玉”的。“欲把河鲀比西子”，江南人的文化思維，難免讓我心猿意馬。突然，耳邊傳來一句嫩嫩的童音： “叔叔，它是被你撐大的，你在它肚子里享福呢。只是，你不知道。”

我怔了一下：“何以見得？”

“我爸爸是打漁的，他說，吃河鲀，被河豚吃，才有了河鲀島。”

只言片語，意思卻深不見底，耐人尋味。而孩子的父親——河鲀島的主人正躺在兩棵竹子之間的吊床上，享受著明月、香茶、油菜花、車載音樂帶來的愜意。我不大懂得蘇南話，但有一句是辨得的，主人說：“日子嘛，冒點險，才有滋味了。”

揚中宮廷河鲀煲 攝影/ 圖蟲創意

聽到這里，感覺河鲀島已不僅是一個島了。河鲀從大海與江河之間洄游的神秘性，它體內那蘊蓄的劇毒，它與萬千魚類的同與不同，早已與揚中人構成了一種關系，我一時無法總結這種關系到底是什么，但這種關系形成的生活鏈、經濟鏈、文化鏈、精神鏈一定腌制進了揚中人的日子，融入了揚中人的性格和血脈。兒時翻畫報，記住了一幅當年解放軍橫渡長江天塹的老照片《我送親人過大江》，今番才知，照片中那位劃槳的大辮子姑娘，就是當年島上的漁家女顏紅英。河鲀再兇，豈能兇過槍林彈雨？十九歲的漁家女，硬是一槳，又一槳，把解放軍送上了火光沖天的對岸……

我寧可認為，河鲀文化就是揚中的胎記。環游全島，看到很多建筑、雕塑、服飾、工藝品、路標上均有關于河鲀的種種符號，我不再大驚小怪。河鲀島分明就是河鲀的化身，而河豚分明就是河鲀島的靈魂。當一方水土的文化，看得，吃得，喝得，思得，悟得，這樣的美無疑充滿了蠱惑，籠罩了神秘，遍布了傳奇，再有，彌散著一種凡俗日子的嬌艷和悲壯。在島上，你無論身處何地，都有一個巨大的闖入者讓你的目光回避也難。你闖入河鲀島，它同時就闖入了你，它便是矗立于揚中園博園的六十多米高的中華河鲀塔。它威風凜凜，金光閃閃。它飛翔的定式，既是一種宣示，又像一種挑戰。它居高臨下、唯我獨尊的姿態全然擁有了普天之下所有河鲀的世界。身臨其下，每個人似乎被這個世界淹沒于人間煙火。

“適才品得河鲀真味，而河鲀島已經把我們一口吞了。”有位學者感慨。

此話，只有我能品出別樣的風味，因為他們都不是那對揚中父子的聽眾。我在想，河鲀并非揚中獨有，可是，從今以后，河豚島之外的河鲀，我可吃得下？一句打油詩突然從腦海里魚躍而出：“揚中城里有揚中，河豚島外無河鲀。”

這樣的句子，我必須自戀地認下。江邊回眸，金燦燦的油菜花讓河豚島一枝獨秀，而周邊的鎮江、揚州、常州、泰州反而成忠實的綠葉了。倒是一條橫幅讓我樂而開笑，上書：煙花三月下揚中。這就算不得揚中人的幽默了。人家李白夸揚州，你用得著沾那葷腥嗎？又不是英雄氣短，人家有人家的煙花，你家有你家的河鲀嘛！他日再來河鲀島，誰要再拿“煙花三月”誘我，我用不著拿蘇軾拼李白，用打油詩輕輕一擋就夠了，除非你肩膀上扛的，不是一張嘴。

北上返鄉，從老電詢感受，我答：揚中城里有揚中，河鲀島外無河鲀。

從老驚問：“妙！哪個朝代？何人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