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鐘警
1955年,植物學家在龍勝三門花坪原始森林首次發現“植物活化石”——銀杉,引起世界的矚目。幾十年來,無數來到花坪的觀光者都禁不住對這里戰勝冰川期漫長嚴酷浩劫、奇跡般存活下來的英雄樹獻上一份敬佩和禮贊。我到過著名的華南植物園和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而作為一個龍勝人卻偏偏錯過了一次又一次造訪花坪銀杉的機會。有一次,我已經來到保護區邊緣的花坪度假山莊,因為一場大雨淋濕了我的日程安排,只好心灰意冷地悵然離去。
畢竟我與花坪銀杉有約。我終于選定一個秋光澄澈的日子進山。踩著落葉厚厚的人行道,我享受著踏紅地毯般的禮遇,呼吸著清新、舒潤的空氣,別具詩意。當年發現銀杉的植物學家們進山是怎樣的情景呢?樹擋藤絆,一隊人馬,一段歲月,全陷在綠色的陷阱里。由指南針和紅藍鉛筆線牽引,在這千峰林立、萬古鴻蒙的土地上留下的第一行腳印還在嗎?
峰回路轉,柳暗花明。在林區里難得見到的一個比較平緩的山窩處,矗立著一座資歷很老的木樓。導游說初江到了。這是保護區里的一個工作站,兼接待游客的功能。此刻太陽已經偏西,導游指著木樓后因林木莽莽而望不到頂的山峰說:“那就是銀杉嶺,好好養精蓄銳吧,明天一早就可以登山看銀杉了。”在得知銀杉嶺距離這里只有1900多米遠的時候,我坐不住了。因為在我被渴念燒灼的日程表上,一天比三年還長,而在我的心理空間里,1900多米已經是近在咫尺了。我謝絕了大家的勸告和挽留,向著夕陽斑駁的密林小道跑去。要知道,為了這一天,我積蓄了多少力氣和感情!
上山的小路如一個“之”字連著一個“之”字。路旁高大的闊葉樹下是清一色的枝干往一個方向橫斜的杜鵑樹,那是風向的定格,是冬天冰雪的墜壓使然。待到春深四月,這小路定會蕩漾成一條跌宕的“花溪”。我顧不上汗濕衣衫,一個勁地往上攀登,就在“花溪”的源頭處,一塊刻有“花坪銀杉”漆紅大字的石碑崛立在一道如城堞般嶙峋狹窄的山脊上。
我的眼為之一亮,心為之一動。由于拜謁心急,差點把那棵挺立在石碑后面的五針松錯當成銀杉了。但我想銀杉也一定是這個樣子。你看它多像一個健美運動員憋足力氣鼓起渾身肌肉,穩穩當當地蹬在懸崖峭壁之上。我想起介紹銀杉的書上說過,所謂銀杉就是它每一片狹長的杉葉上都有一道銀斑。憑著這一“胎記”組成的一團團銀色的綠暈,我終于在興旺的五針松家族中間找到了心儀已久的銀杉。
一樣的蒼勁挺拔,一樣的錚錚鐵骨,銀杉卻不事張揚,不卑不亢。它本來應該站在最顯眼處,這里曾是向世界開過“新聞發布會”的講臺呀。我夠不著它高高的葉子,循著圍在它身邊的柵欄,我慢慢走近去摩挲它裂紋粗糙、疤痕崢嶸的樹干,感嘆它的矍鑠剛健,卻觸不到它久遠的年輪。因為它的勃勃生機,有人說它是年輕俊逸的“植物王子”;也有人因為它透出天地邈邈、歲月悠悠的滄桑感,稱它為遠古的“植物元老”,但事實上卻絕無老態龍鐘狀。于是,我一遍遍地問它:作為遠古植物的一脈子孫,你是怎樣跨越那場今天提起來還令人寒徹的劫難活到今天?對付那裹卷世界、吞噬萬物的漫長冰川期,是靠一棵苗木傳承,還是靠一顆種子延續?你和你的家族是怎樣奇跡般地跋涉和抗爭?只有你才能詮釋這宇宙的玄機,破譯這生命的密碼。
經歷了驚心動魄的大變化,像一面勝利的大纛,你從生命曾經是空白的大地上站了起來,指向云蒸霞蔚的天穹,迎接和擁抱五彩斑斕的大地春天。天孕地育,但在六合八荒的空間,你為什么偏與花坪有緣,是花坪對你特別垂青、厚愛?還是因為花坪的僻靜、淡遠和鐘靈毓秀?既然你選擇了花坪作為自己的搖籃,為什么不扎根在土層厚實肥沃的山谷山窩,卻偏偏生長在干旱貧瘠的山脊上!為的是迎接風雨雷火的淬礪?靠的是執著和超拔精神的滋養?一個個嚴肅崇高的哲理和一種想升騰、想馳騁的欲望,從我浩闊幽深的心底驟然升起……
秋風漸緊,暮色越來越凝重。我與銀杉殷殷揖別,往回朝初江的大本營趕。我是這樣匆忙,而銀杉是如此從容淡定。它安詳地呼吸著白云,寧靜地感受晨露晚嵐。它讓我想起了花坪的慢節奏,在這個追星趕月的時代被保護起來的慢節奏。花坪的慢節奏由閱盡滄桑的銀杉來引領,讓花坪的變色杜鵑慢慢變色,讓花坪的松鼠備足食物慢慢過冬,讓花坪的大鯢在溪澗中慢慢騰挪它笨重的身軀,讓飛泉流瀑慢慢將溪河的石頭雕刻成通靈剔透的花坪奇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