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小波,何 山
(西南大學漢語言文獻研究所,重慶 400715)
《新見隋唐墓志集釋》[1](以下簡稱《集釋》)搜集了近年新發現的隋唐墓志50通,不僅公布圖版,編寫提要,釋讀志文,而且還對志主生平事跡、家族世系及相關史實等進行了梳理和考察,文獻和語料價值十分突出,為隋唐歷史、文化、語言文字等研究提供了重要的新材料,《集釋》的價值和貢獻值得充分肯定。由于受志石磨泐殘缺、文字異俗并存、書法個性張揚、內容廣博典雅、拓片制作粗疏等因素影響,《集釋》錄文存在不少文字缺誤,斷句亦偶有疏誤,這既影響到文獻信息的完整和準確,又不利于學者發揮該份材料應有的研究價值。筆者對照墓志拓片細致校勘《集釋》錄文,抽取其中較難準確辨識的、帶有普遍性的文字缺誤條目,從十一個方面進行分類考查,正其訛誤,補其闕略,析其緣由,以期更好地還原志文實際面貌,為文史等相關研究提供準確可靠的文獻材料,也為后續其它石刻文獻的整理研究提供重要參考。需要說明的是,《集釋》所出現的志銘釋讀問題,有的條目包含多種影響因素,下文將根據造成缺誤的主要原因進行分類考辨,舉例校補。具體體例為:先酌引《集釋》墓志錄文,并標明出處,以便查核;再采用以字帶詞、帶句的方式,擇要校考其中的文字問題;一些待考字直接從拓片截取,以保持字形原貌,便于比較。
1.隋開皇三年(583年)《楊陁羅墓志》:“石鳥藎塋,宰木逾拱。”(4/19①)
2.唐貞觀十六年(642年)《史善應墓志》:“宜膺分福,永錫休光。”(59/17)

3.唐萬歲通天九年(697年)《武恭墓志》:“想勝氣以如生,望清塵而條謝。”(138/9)
4.唐長慶二年(822年)《杜式方墓志》:“不恭于前,必復其始。”(218/31)

1.隋開皇三年(583年)《楊陁羅墓志》:“陽秋出明,悔宏潛遣。”(4/6)
2. 隋仁壽元年(601年)《元茂墓志》:“威積叵類,仁惠難儔。”(23/17)

3. 隋大業十二年(616年)《張須陀墓志》:“公彤闈入待,道光于七葉。金章出放,政洽于六條。”(38/6)
4.唐貞觀十六年(642年)《史善應墓志》:“前后蒙賞奴婢五十余口,雜彩兩千余叚,玉環金裝寶刀一口,金帶及金銀器物等不可勝數。”(59/13)

5.唐咸亨五年(674年)《高提昔墓志》:“祖乃歸誠款塞,率振賓庭。”(107/7)
又,《集釋》著錄唐上元三年(676年)《鄭觀音墓志》:“西怨方諮,黃鉞誓商郊之振。”(45/13)“商郊之振”不辭。細核之,拓本“振”作,亦應是“旅”的俗字。《集釋》不辨,亦誤釋作“振”。黃鉞誓商郊之旅,語出《尚書·牧誓》:“時甲子昧爽,王朝至于商郊牧野,乃誓。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以麾,曰:‘逖矣,西土之人’!”墓志引典敘述,謂隱太子出征宣誓。《集釋》不察,釋“旅”作“振”,使得文不可通,誤矣。
6.唐垂拱四年《李仁泰墓志》:“志存奉國,情深辭茅。”(133/26)
1. 唐武周時期《閻泰墓志》:“非唯文不代意,亦自口不忍言,且忠子之述,君父有自來矣。”(128/24)
2.唐武周時期《閻泰墓志》:“我君應物,宸睠斯逥。始承天渙,未變月灰。”(128/29)

1.唐長慶二年 (822年)《杜式方墓志》:“公之將葬,其猶子萬年尉慥奉公功行請銘于予。予嘗陪公末姻,又與悰同官而對,其可以辭。”(218/27)

2.唐開元五年(717年)《蕭璇墓志》:“祖齡之,皇朝散騎常侍、司農卿、邵浙萼三州刺史。”(151/6)
1.隋開皇三年(583年)《楊陁羅墓志》:“泉情皎鏡,桂質芳芬。”(4/15)
2. 隋仁壽元年(601年)《元茂墓志》:“虧年深謀,損壽貞由。嶺南障地,未宜名士。”(23/11)
3.隋大業十二年(616年)《張須陁墓志》:“盛業錫勛,欎乎湘簡。陸離簪獻,代載其人。”(38/5)
1.隋大業十一年(615年)《獨孤儉墓志》:“藉公侯之胄,每厚桑霍之誠,興言以勵節。”(32/7)

2.唐上元三年(676年)《鄭觀音墓志》:“鄧訓恩洽,千人慶隆于前葉;馬援身終,五領福砌于后庭。”(45/10)
3.唐儀鳳三年(678年)《襧軍墓志》:“干牛斗之逸氣,芒照星中。搏羊角之英風,影征云外。”(112/8)
1.隋開皇二年(582年)《辛輝蘭墓志》:“烝既作配,言歸君子。”(1/7)
2.隋開皇三年 (583年)《楊陀羅墓志》:“觥觥少延,帛帛絕群。”(4/15)

1.隋大業十一年(615年)《獨孤儉墓志》:“冠纓播蕩于江表,戎馬脫駕于伊川。徙豐沛而入咸陽,步新野而歸河北者眾矣。”(32/3)

2.唐垂拱四年(688年)《李仁泰墓志》:“公孕彩瓊枝,騰芬鼎室,生而穎悟濬沖之雅識自高糿而聰敏,孟堅之奇才已發。”(133/11)

3.唐元和十二年(817年)《獨孤士衡墓志》:“愁冤不開,王折蘭捶。”(213/19)

1.隋大業十二年(616年)《張須陁墓志》:“軒丘錫胤,孤星主祀。”(38/26)
“孤星”雖成詞,但“孤”拓本作 ,應是“弧”字。弧星,中國古代星相學中常見古星名。又名天弓,屬井宿。文獻中常有用例,如《楚辭·九歌·東君》:“青云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淪降,援北斗兮酌桂漿。”《史記·天官書》:“其東有大星曰狼。狼角變色,多盜賊。下有四星曰弧,直狼。”張守節正義:“弧九星,在狼東南,天之弓也。以伐叛懷遠,又主備盜賊之知奸邪者。”[13]1299“弧星”對應天狼星組成弧形的四顆星。傳說顓頊時代的賢者上觀星象,由弧星的形狀而觸發靈感,創出弓箭。顓頊于是賜他姓張,這位賢者就是張姓的祖先。志文以“弧星”道出志主張須陀的先輩賢者,符合墓志常見銘文追根溯源的行文格式。同時“弧星”代“顓頊”,與“軒丘”對應,行文和諧,文意順暢,當為確釋。《集釋》不明古代文化典制,釋為“孤”,誤矣。
2.唐垂拱四年(688年)《李仁泰墓志》:“考義揔,游擊將軍、輔德府果毅都尉、興義府析沖左衛郎將、右衛中郎將。”(133/8)
該段志文是對志主父親義揔的介紹,據墓志文例,后面的短語當是表示官職功勛的專有名詞,但核之典籍,未見有稱“析沖左衛將軍”的勛職名。覆核拓本,“析”作,應是“折”的俗字。折沖,唐代府兵制基層組織軍府的名稱。碑刻文獻用例甚廣,如唐《丘法主墓志》:“今懷州宣陽府折沖奉先之母也。”唐《康淑墓志》:“唐游擊將軍、左衛新安府折沖都尉。”《通典·職官十一》:“諸折沖府分屬十二衛及東宮六率,包括‘左右衛、左右驍衛、左右武衛……’。”故志文“左衛”應該屬折沖府。《集釋》不明典制,因而將“折”誤釋為“析”。
3.唐元和十二年(817年)《獨孤士衡墓志》:“次子應,自公寢疾,至于屬纊,侍藥之勤,苴枱之貌,皆過于常情。”(213/14)

1.隋大業十二年(616年)《張須陁墓志》:“柱山望重,必在于猗人。梧宮盛嘗,□□于逸客。”(38/14)

2.唐麟德元年(664年)《虞秀姚墓志》:“加以藝總群微,思□玄賾於臺夕,敞辯空有于三番。蔗菀晨開,澡心靈于二解。”(82/13)
《集釋》上段錄文不知所云。究其原因,乃是誤釋文字,不明語法,不通文氣,破散詞語,誤施句讀所致。覆核拓本,發現“賾”之“於”作,右下部泐損較重,但輪廓可見,應是“”,故該字為“苑”字。《集釋》釋為“於”,誤。再梳理全句,文意亦不可解。玄賾,幽微深奧。《晉書·葛洪傳》:“洪博聞深洽,江左絕倫。著述篇章富于班馬,又精辯玄賾,析理入微。”南朝宋劉義慶《世說新語·雅量》:“王劭、王薈共詣宣武。”劉義慶注引《劭薈別傳》:“﹝劭﹞清貴簡素,研味玄賾,大司馬桓溫稱為鳳鶵。”苑臺,學術、文藝薈萃之處。“玄賾”“苑臺”“夕”搭配不當,結合辭例與文意,正確的標點應該是:加以藝總群微,思□玄賾。苑臺夕敞,辯空有于三番;蔗菀晨開,澡心靈于二解。
3.唐武周時期《閻泰墓志》:“非唯文不代意,亦自□不忍言。且忠子之述,君父有自來矣。”(32/24)
“君父有自來矣”表意可通,但于整段文意不暢。覆核拓本,“忠”當作“臣”,見前文。由于文字誤釋,造成語法和邏輯關系混亂,標點錯亂甚多,文不可解。結合上下文,全句的語意應為志主去世之后,親人悲痛萬千,悲痛之情難以言表,文不代意,□不忍言。其兒子于是訴說父親的生平,即為銘辭。由此,“有自來矣”的主語應該是“述”,而不是“君父”。故該段志文應為:非唯文不代意,亦自□不忍言。且臣子之述君父,有自來矣。《集釋》沒有分析句法,亦沒有細致考察內容,點錯句讀,無所取義。
1.隋大業十二年(616年)《張須陁墓志》:“建旟作守,□匯是恤。憑觀風,吏人懷惠彰善癉惡,激濁揚清。寔五百之英賢,諒一人之□膂。”(38/18)
2.隋大業十二年(616年)《張須陁墓誌》:“□乘斯德,泰山其頹。”(38/30)
3.唐貞觀十六年(642年)《史善應墓志》:“其先夏禹之苗裔,歷殷周秦漢,雄□幽朔。”(59/1)
碑刻文獻的正確釋讀,是提高其利用價值的重要保證。本文從十一個方面對《集釋》中存在的部分缺釋誤釋進行歸類考辨,其中不乏由多種因素造成的綜合性錯誤,除了有異俗字、同形字、訛誤字等語言文字因素的交織,也有名物、典故等傳統文化知識的混合。可見整理研究碑刻材料,不僅是歷史文獻問題,也不僅是語言文字問題,而是一項綜合性很強的工作。因此必須多頭思維,調動多方面的知識,利用多學科研究手段、方法和成果,進行認真細致的考證、研究,才可能把這項文獻釋讀工作做得更科學、更完美。
注釋:
① 文中斜線前的數字表示墓志所在頁碼,后面的數字表示所引文句在拓片中的列數。
② 毛遠明《漢魏六朝碑刻異體字典》,中華書局,2014年,第447頁。本文所引石刻銘文和例字,如果沒有特別說明,均來自此書,為省篇幅,不一一出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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