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杯餿茶

相聲是我國土生土長的民間藝術,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為廣大群眾所喜愛。若在街頭巷尾,問往來的黃發垂髫、須眉紅顏相聲是什么,那總能得到一些答案,單口對口群口,說學逗唱帥賣怪壞等。只是這些是普羅大眾能看到的表象,至于相聲究竟為何,能起到什么作用,那還是值得有心者仔細思量的。
“相聲是舊社會里‘生、新社會里‘長的藝術形式??伤葜措m然很長,可證之史卻很短。建國前由于種種原因,歷來不重視其史論的研究,一是文化偏見,認為他‘既下且賤,不足以不值得研究;一是客觀上這方面的文獻記載甚為貧乏。”①可能在鐘鳴鼎食、衣紈餐肉的“雅者”看來,相聲也只是短褐布衣們喜歡的玩意,哪可能有什么別致之處?但凡是經典的相聲作品,內容廣涉唐詩宋詞元曲禪機鋒,俚曲鄉調串子語。其中長篇如一部上乘的風物小說,有論點、有短評、有考據、有隨感,聚集起來,于無聲處起驚雷,讓人們情不自禁,哄堂大笑;其短篇,有《增廣賢文》之淺近,亦有對《菜根譚》的注解,片語之間便有峰回路轉,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讓人歡然一笑后,更生幾分對世情人生的體悟。正因為這飽蘊世情寓教于樂的藝術風格,相聲才能流傳至今,在中華文藝寶庫中占據一席之地。若只是單論相聲的娛樂屬性——正如某位娛樂名流名言:相聲首先要搞笑,如果不搞笑,那就搞笑了——而選擇性地無視其他,這雖不能說是買櫝還珠,但也沒有把“娛”“教”這兩大相聲要素端平。
2014年,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強調,一部好的作品,應該是把社會效益放在首位,同時也應該是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相統一的作品。文藝不能當市場的奴隸,不要沾滿了銅臭氣。優秀的文藝作品,最好是既能在思想上、藝術上取得成功,又能在市場上受到歡迎。
試問,刻意強調相聲的娛樂屬性,這是認為如今的觀眾除了哄笑不需要別的了么?這是在強調市場只能溶解笑料而放不了其他么?
包括相聲在內的幾乎所有藝術形式,天然就有給觀眾帶來歡愉和享受的職責。但這并不能被固化為狹隘的娛樂。若只為求樂,以當今資訊傳播之迅捷,娛樂方式之發達,只能讓人哈哈一笑的相聲又能維持多久呢?
譬如某青年相聲演員,以一首“傳統”小曲《探清水河》“吸粉無數”,其傾慕者揮著熒光棒、唱著大合唱,聲勢比之那些流量明星也不遑多讓。而對之有異見者,免不了被群起而攻,被淹沒在一片“你怎么不站出來保護傳統”的聲音中。此情此景,實在讓人滿腹疑竇:難道“偶像”唱出來的就一定是“傳統”的么?那些為“偶像”打call的粉絲,喜歡的真的是相聲么?“偶像”為了迎合粉絲,還會如何“發揚”“傳統”呢?
我們不否認現代意義的偶像對于傳統藝術的重要。畢竟流傳到現在,傳統藝術多多少少都有些對現代適應不良的癥狀,而偶像有天生的話題性和流量,若能正向作用于傳統藝術上,確實能提升相應關注度;我們也承認粉絲經濟的巨大作用,健康的粉絲群體不僅能為相聲的市場化運作提供有力支撐,更能倒逼偶像端正態度,把心思用在光大相聲藝術上。但就目前來看,那位“偶像”的出現,可能會破壞原本已經較為脆弱的相聲生態,引起其他文藝或者娛樂方式的“倒灌”——如果用吉他彈唱《探清水河》能夠獲得更大的成功,那他對相聲本真還能堅持多久呢?會不會就勢轉型為一位“國風美少年”?至于他的粉絲,可能是也就是看著自己的“哥哥”“老公”“男朋友”在臺上就心滿意足了。這可能會導致相聲“空心化”同時,踏進“媚俗化”的怪圈。
從美學——道德方面來看,媚俗文化是一種虛假文化,是為了迎合廣大受眾的那些最膚淺的欲望需求而有意生產出來的一種文化。這類藝術文化具有目的性和自我欺騙性。當代文藝從業者為了娛樂大眾而生產出來的媚俗化藝術作品,都在向受眾傳播著一些功利的、膚淺的甚至是虛假的文化。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塑造的偶像也多是物化的或者是泛娛樂化的形象。偶像作為廣大受眾精神世界的引導者,卻沒有給受眾帶來高尚的精神指導,只會讓受眾沉溺于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的世界里無法自拔,人們的靈魂沒有出路。“易于相信媚俗藝術的美學謊言是批評意識要么不發達要么高度萎縮的標志。智力的被動性和精神的懶惰是驚人地放縱自己的媚俗藝術愛好者的特征”②。媚俗化的文化在無形中將會降低受眾的認知意識和審美判斷能力,這樣就會迷惑廣大受眾對媚俗文化塑造的偶像進行盲目的崇拜。
得益于一系列造星和綜藝節目的開展,有人突然發現,原以為高高在上的明星其實也是肉體凡胎。明星輪流做,緣何不能是我?《探清水河》能成功,我的“作品”也能成功!
懷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心思,不甘寂寞者摘一些老梗,添加點流行的笑料,再用些傳統段子上色,一個“相聲作品”就此誕生——噱頭十足,也可能博得一時之笑,但李鬼就是李鬼,怎么也變不成李逵,那造假的斧頭,終究不能用于堂堂之陣。
也有真正愛好相聲者,規規矩矩地背臺本,傳統段子滾瓜爛熟,不敢稍有走樣。上臺便如打字機一般,粘貼復制說完全場,直將現場觀眾當成了木雕泥塑——這本身也違背了相聲的初衷。傳統作品自有其重要意義,它作為歷史的承載者,現在要更多擔負起基礎教學的重任。如《報菜名》《同仁堂》等傳統段子,對于提高相聲演員的記憶力、增強其運用氣口的技巧都有很大作用。現代的作品應該吸取傳統作品中的精華,推陳而出新,留其神而脫其形。
相聲走到今天,“既下且賤”是一個重要的因素?!跋隆睘閯撟髦畱B,能俯下身子,切實觀察百姓的家長里短,生活中的喜怒哀樂,以此為本創作出的作品才是真正鮮活的,富有時代氣息的;“賤”是內省之真,只有想要攀登真正藝術高峰的人,才能謙卑地俯下身子,用心數著自己一步步踏出的腳印。
北京有位名叫陳朔的作者,頗有相聲作家梁左的遺風,其作品緊跟時代,《秀場人生》和《解放戰爭的那一幕》堪為新時期相聲作品中的佼佼者。
上海并不是相聲的傳統陣地,但近年來佳作迭出,《小紅帽》《牡丹亭》等均獲得了不錯的口碑。上海相聲界的有識之士,更以此為契機,有針對地打造了“相聲童話鎮”系列。
歸根到底,相聲演員好不好,還要看他有沒有真正符合時代精神的作品立在臺上,而不是數他會多少傳統段子,有多少應援的粉絲。
相聲創作者要有對相聲、對文學、對正能量的敬畏感,堅守精品意識,注意從傳統創作經驗中汲取營養,追求思想性、藝術性與可讀性的統一,以工匠精神打造精品力作。同時相聲從業者還要更正“相聲就是要搞笑”的偏執觀念,提振好作品在商品市場上的競爭力,驅逐低俗、庸俗、媚俗的“劣幣”,把真正優秀的作品推薦給觀眾,讓觀眾在歡聲笑語中體會新風正氣,讓相聲市場走上健康發展的康莊大道。
要實現當代相聲作品的經典化,必須堅持對中國精神的傳承和弘揚,但這不是一味復古,更不是盲目排外,而是要以開放包容心態廣泛與其他藝術門類進行充分交流,有針對性地進行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如相聲走出海外,成為日本“漫才”的原始模板。近年來,國內一些相聲演員也借鑒了其中精華,為自己的創作添彩。金巖等人創作的《便利店》等作品,就有“漫才”的影子在里面,舞臺效果和市場反應均不錯。
相聲是傳統,也是銳意創新的文藝體裁。但傳統不是無條件地繼承,創新不是一味迎合市場的亂來。從相聲誕生之日起,它就是最貼合時代環境的文化產物。惟愿眾多相聲工作者,能真正認識相聲的本真,以創作而非花樣繁多的噱頭博得真正的掌聲,讓相聲在新的時代呈現出千帆競渡、百舸爭流的良好發展態勢。
注釋:
①汪景壽、李萬鵬、侯寶林、薛寶琨:《相聲溯源》(增訂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頁。
②馬泰·卡林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副面孔》,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2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