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不凡
又“地震”了。
但東來仍呆坐在沙發上。沙發很舊,彈簧已老化,一坐便是一陷。暗底印花的沙發布上,有果汁汽水暈染開的陳年水印,有通紅的辣椒油、褐色的肉醬汁,如果伸手向沙發縫隙處探去,也許還能在一堆膨化食品的小碎屑里摸到幾個生銹的鋼镚。
沒開燈。借一點昏暗天光,一臺厚重笨拙的大塊頭老式電視機里,傳出主播們永遠振奮、永遠激昂的聲音,念出一項又一項建設成果。
一切都在不言而喻地昭示著陳舊和破敗。
“從前不是這樣的……”東來想,“不應該是這樣的……”
東來姓黃,黃是當地大姓,但在這白水泉只有此一家。往前走是繁華熙攘的城鎮,往后走是魚米山林的農村,白龍山兩頭不著,四處落空,卻聚集了八方來客。鄉下的鎮上的,異姓的同宗的,紛紛在此安家落戶——這里有一家重工業國企——鋁廠。
曾經,這家國企遍地開花,做工人是一件光榮又體面的事。黃東來聽長輩們說過許多“曾經”的事,他覺得,這真是有點兒老師所說的“烏托邦”味道:夏天發冰飲,冬天領毯被,工作悠閑,房子分配,鄰居就是同事,一切知根知底,阡陌交通,雞犬相聞……
“如果能一直這樣,該多好啊!”東來望向窗外,只見天空上一團煙塵。
因為驕傲的強大的鋁廠,白龍山一度繁榮鼎盛,往來熱鬧的場面,連鎮里也比不上。此地依山傍水,山清水秀,在東來心里,這就是一處桃花源。
又一陣震動滾滾而至。你分不清這是天在震,還是地在動,但你能感覺到這棟陳舊的員工樓,自它的鋼脊泥肉深處戰栗著。動能從沙發傳導到人身上,真是“為之一振”。
這震波又向遠處推開,像一圈漣漪,震碎了東來的桃源夢。
好景不長,鋁廠的效益一日不如一日,工人們常常監守自盜。在改革的浪潮里,鋁廠分崩離析,千名工人各奔西東,自謀生計。
但談何容易。
老工人年輕時多是農民子弟,乘著時代東風成為吃國家飯的工人。而他們的子女滿以為能夠承襲父母衣缽,在廠中混一份差職,對于學習,對于高考,對于上大學,并不熱心。
鋁廠就像是一個母體,一只巢穴,寄居著無數人,但這母體一旦停止提供養分,這巢穴一旦分崩離析,安逸退化的人們,焉有完卵?
白龍山日漸衰落下去,像心肺衰竭的重癥患者,其他部分的器官也僵硬死亡。半個世紀的平靜地動山搖。
但人活著總要尋活路。在風起云涌的新時代,人總是不能餓死——也餓不死的。有人打道回鄉,重新接手那三分老田;有人冒險下海,做起從前頂被編制工人們瞧不起的小攤小販。只是更多的人,既失卻了鄉民的樸素,又缺少商人的圓滑,在浪潮里,被浪頭拍進淤泥中掙扎不起。
人們將焦急又空洞的眼光投向山。山上沒有保護動物,也沒有千年長木,但山石采出的石硝是燒磚造瓦的必備原料。
一塊塊山石燃成一壘壘磚,一壘壘磚疊成一幢幢樓。人們砍光了樹,雨水則幫忙沖走了泥。山體裸露,嶙峋的巨巖如同白龍山遒勁的肌肉,就這樣被解剖開來。
炸藥響起,地動山搖。
一陣又一陣的動蕩沖擊波,山缺了一塊,漸漸是一角、一個尖、半個山體,等到一座山只剩下基部一堆過于夯實的亂巖,人們便將設備運到另一座山。
重型卡車來來去去,將群山殘破的“肢體”運向磚廠。在一系列提取和鍛造下,這些怪石會成為一塊塊光整的紅磚,再次坐上卡車,被運向不斷擴展的城市,被塑成方圓各異的摩登高樓。
在黃東來看來,鋁廠人是很有些可憐的:他們既不是開山的投資者,也不是磚廠的老板。他們能做的就是運山石的大貨司機、燒磚的窯工、開山的工人,在這無盡的地動山搖里分一點殘羹冷炙。
河枯了,湖干了,天灰了。人們抱怨著開山壞了風水。但沒有辦法,八成的青壯勞力們“靠山吃山”地活著。山成了人們新的母體和巢穴,供養著新一代的白龍山人。有人抱怨,但無人阻攔,經歷過一次人生的地動山搖之后,白龍山人變得很知足,只要能繼續這安穩的生活,這開山黑火藥帶來的地動山搖似乎也并非不可接受。
黃東來看向手里的倡議書,這是一次宣傳活動,提倡綠色生活,保護生態環境,洋洋灑灑一篇倡議書的下方,“家長簽名”幾個字異常顯眼。他來到這間老房,就是來找運送山石圖方便而一直住在白龍山,未同他和媽媽住進鎮上新房的運輸司機父親。
父親回了,身上是厚厚的黑灰,鞋底是一腳的黃泥,他徑直走向廚房,灌滿了隨車用的巨大水杯,接通了響個不停的電話:
“喂?……還要炸一次……好,我就來!就來!”
出門前,父親囑咐東來:“沒啥事吧,沒啥事就回鎮上去,一會開山,這樓可不安全……”說完,便匆匆走向樓下那輛“轟轟”喘氣的重型卡車。
黃東來沒來得及遞出手里的紙筆,“得嘞,”他想著,“就說不見了,交不了了。”
走出樓道,在門樓口,老人們圍坐著聊天。
“我就不明白,怎么能說改就改,說下崗就下崗呢……”
“要是廠不倒,犯得著這樣炸山炸石頭,一天天弄得地動山搖的嗎?”
老人們想問,黃東來想問,全部的鋁廠人想問,白龍山人都想一問,問一問這“地動山搖”的原因。
但世界不說話,山也不說話。只有震動過后的余波還在游弋,還在飄蕩,還在沖刷著人們的生活。
地動山搖之后,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廢墟里,聽不見希望的歌聲,也發不出求救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