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王威的第一封信

2018年1月22日清晨五點鐘，我忽然醒了。“小五”完稿的時候是兩個小時以前的凌晨三點鐘，我醒了是因為給“小五”想到了一個很好的題目，那就是《寫給小五的第十九封信》。我打開電腦寫下這個題目的時候，“小五”的故事重新展開了。這個清冽的早晨，坐在書桌旁，我甚至都沒有披一件厚衣服……

我感恩生命中時常有這個時刻，讓我得以把內心深處綻放的花朵呈現(xiàn)出來，馥郁自己，贈給時光。那時已進入臘月，窗外不時飄來鞭炮聲和誰家鹵肉炸魚的香氣，“小五”既不是開始，也不是結束，在這些熱鬧的氣息中，我完成了一個又一個小說。隨著這些小說的結束，我時常陷入悲傷或者喜悅中，情緒不曾有過一刻的平靜。如今我還時常想起那個臘月，因為完成最后一個小說，大年夜的鞭炮聲即將響起，而我卻陷入了小說人物的悲傷中，萬念俱灰。在文字面前，終究我還是太稚嫩了，抵擋不住它對我的入侵。只要合上電腦，我就整夜做夢，夢到修改這些小說。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才睡了兩三個小時。我知道得出去走走了。

坐在影劇院門口的臺階上，明亮的冬日陽光下，我看著從廣場上走過的人們，拎著大包小包的年貨，不禁熱淚盈眶。我好久沒有見到這么多人了，并且每一個人都是喜氣洋洋的，至少表面是這樣。有那么一瞬間，我希望自己不認字，更無從讀書寫作，那么此時我也會喜氣洋洋地置辦年貨和過大年。可內心的那些花朵怎么辦？直到枯萎我都不會發(fā)現(xiàn)，更留不住它們馥郁的香氣，該是何等遺憾和無趣無味的一生呀。這么想來，我又感恩生命賜予我對寫作的癡愛。如此糾結反復到黃昏，才發(fā)覺陽光西下，寒風刺骨，廣場上變得空蕩蕩的了。

我想，是時候給自己寫一封信了，就跟“小五”的哥哥那樣，每年都給“小五” 寫一封信，以慰藉自己，留住日子。

下面是第一封。

王威，你好。

近來可好？

我們倆既熟悉又陌生，可是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生命和靈魂，那就是文學。在文學這片浩瀚遼闊的天空下，我們像姐妹那樣并肩前進。你還記得四年級的暑假嗎？那是八十年代初期的一個夏天，也是我們邁進文學大門的一個夏天。

那天，我們去給家里買豬肉，這個活我們挺樂意干的，因為肉攤的隔壁是租賃舊書的小書屋。書架前，經常有個扎小辮子的女孩手拎豬肉，轉來轉去找書看。那個女孩就是你和我。那天我們提著用麻繩拴著的一斤豬肉，在書屋里發(fā)現(xiàn)了一套程乙本的《紅樓夢》，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它。不記得那塊豬肉下場如何了，只記得站在書架前，被林黛玉的“偷得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驚得呼吸不暢。你問我，世界上怎么可以有這么美的詩出現(xiàn)？我在心里拼命點頭，語言已經不能表達那刻的心情了。

于是，一天五分錢的租賃費，我們一本本往家租借，當我們借到第二本的時候，暑假快要過去了。那幾天，我一直郁郁寡歡，不知道開學后，母親還會不會讓我們讀課外書。你說，不管這些，先去書屋借來第三本再說。再去書屋，我們迎來比開學更令人難過的事情，老板說書屋要關門了。以后我們就不能看《紅樓夢》了？我急切地問。老板說，怎么不能，買回去愛啥時看啥時看。我急忙翻看手里《紅樓夢》的價格，上面標價3.45元。我聽到你跟我同時舒了一口氣。因為我們的壓歲錢除去這幾天借書的錢，還剩余3.55元。可是老板的話打破了我們的喜悅，他說，這套書賣十塊錢。什么？為什么這么貴，買一斤豬肉才一塊一呢！你大聲質問老板，你總是比我勇敢，關鍵時候，都是你替我出頭。我緊盯著老板，希望他能被你的質問打敗，可是老板沒有，他把書從我手里抽走了。

回家路上，我們沉默著，都不知道該去哪里弄來六塊多錢。你忽然篤定地說，今天爸爸出差就回來了，我問他要錢。我緊張地說，那可是一大筆錢，你用什么理由要？你說，實話實說。想了想，我點點頭說好。

當我們握著問爸爸要來的那一張“大團結”（由于十元錢上印著“人民代表步出大會堂”圖，稱“大團結”）去書屋的路上，我還恍惚著，我們就要擁有那套《紅樓夢》了？怎么感覺像踩在云端里一般，那么不真實。你興奮地說，趕緊去，別讓人買去了。

老板把珍貴的《紅樓夢》遞給我們時，又很大方地遞給我們一本《麻衣相術》說，這本是贈送的。

想不到在回家的路上會遇見母親。母親跟那時大多數(shù)父母一樣，不讓孩子過多讀課外書，認為會耽誤上學。更何況是我們才四年級就要讀《紅樓夢》。母親遠遠看到矮瘦的我們抱著一摞書，歪歪扭扭朝家走去，她趕了上來。見到母親從天而降，我腦子里一片空白。你說，她會給我們沒收了的，把《麻衣相術》給她。于是，我聽話地把最下面的《麻衣相術》遞給了母親。果然，母親只看了一眼封面，書就飛到了旁邊的垃圾箱里。一點沒有猶豫，我們撒腿就跑。你還記得最后母親是怎么制裁的我們嗎？我忘記了，我只記得要誓死捍衛(wèi)《紅樓夢》。抱著它們，我們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跑在大街上，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這一跑就是幾十年，一直跑到今天。那個扎著小辮子奔跑在大街上的女孩，如一幀鏡頭，從此定格在我們的生命中，以后的歲月，不管是陽光還是陰郁，它時常跳出來，激勵我們，照耀我們。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寫了很多東西，也丟失了很多東西，可是這套定價3.45元的《紅樓夢》卻一直留在我們身邊。時光把它們的紙張烙黃變脆了，可它們依舊滿腹經綸，陪伴我們在文學的路上孤獨前行。

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們倆經常討論《紅樓夢》在我們生命中的價值，沒有任何分歧，我們都一致認為，它是光，照亮了我們的世界，讓一切的存在都變得有意義和價值。

跟你說了這么多，外面的雪花都變成柳樹鵝黃了。出去走走吧。那些好故事正在外面等著我們呢，等我們去把它們找回來，珍視它們，愛護它們，如同對待十月懷胎的孩子。

下一封信不知道會是什么時候寫，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十年后。因為我們經常見面，經常說話，見諸文字會顯得太正式了，正式的讓我不好意思。你不會，你一直是勇敢和陽光的，對所有的文字都能滿懷熱情;而我一直是陰郁和懦弱的，自己寫的文字都能輕易把我擊倒。

外面下雨了，毛毛春雨。我們現(xiàn)在就到春雨中走走吧。

祝你身體健康

你的小伙伴：王威

2019年3月20日

反映底層人的生活，表現(xiàn)底層人的命運，可看作王威小說的底色。她思維活躍，洞察力敏銳，所涉獵的往往是別人不曾注意的領域和人物，而這些領域和人物，又是現(xiàn)實生活中確確實實存在，甚至司空見慣的。這僅憑對底層人的了解是難以做到的，必須內心親密無間，血肉相連，才能表達出真感情，從而引起讀者心靈上的共鳴。王威的這個創(chuàng)作“底色”，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她的作品質量和文學前途，只要義無反顧堅韌不拔，必將進入文學的更新境界。

王良瑛 ?山東文學原社長兼主編

女作家寫作以男性為視角的并不多見，它不光是一個習慣，也是一種難度。我以為，以男性為視角進入敘事或許可以更客觀、冷靜地反觀女性自身。它是一種主動的性別換位，從而產生奇特的鏡像效果和間離性。王威的小說關注的是底層人的命運與狀態(tài)，敘事上既有女性的細微和敏感，也有男性的粗礪和邏輯性，在結構和格局上，自由而舒展，體現(xiàn)了作者人性的關懷和對生活的獨到理解。因此，我一直看好她的寫作。讀她的小說，讓我想起年輕時的畢淑敏，內心果敢而富有同情心，又讓我想起九十年代的王芫，敘述平靜且從容不迫。但是王威的小說更接近我們當下所處的時代，同時又給我們一種陌生感。

興安 ?文藝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