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人工智能》中的科幻議題與童話演繹

陳秀春

電影《人工智能》是導演史蒂芬·斯皮爾伯格于2000-2001年間拍攝的科幻作品。電影以未來為時代背景，講述了人工智能機器人小男孩大衛成為真正男孩的故事。電影從機器人男孩大衛視角出發，展開了一段未來世界的奇妙冒險旅程。從某種角度說，大部分科幻類電影在對科技發展所帶來的諸多影響的塑造中，通常都有一個非常悲涼的底色。對人類本質的解構，對人性深度的思考，對未來社會的設想以及對技術的反思，都必然導致這種底色的產生。《人工智能》同樣包含著此類的主題，但是在處理方式上，斯皮爾伯格借助于一個機器人男孩的成長童話，來給冰冷的科幻題材增添了些許溫情，以童話來中和科幻議題所帶來的悲觀色彩，但是童話的故事邏輯畢竟和科幻議題的邏輯是不同的。以童話演繹科幻的過程中，會看到兩者在處理劇情發展邏輯上的一些沖突，但是兩者依然能擦出藝術的火花。電影《人工智能》是科幻題材與童話故事結合的一個典型，也為探究該類型電影中的科幻議題和童話演繹方式提供了一個絕佳案例。

一、電影誕生的科幻土壤

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簡稱AI）在當代成為顯學，有賴于計算機技術的出現和發展。計算機算力的飛速提升和算法的演進，使得在現階段，人工智能不再是科幻故事，而是現實中觸手可及的科技。但在人工智能技術出現之前，古希臘神話中便出現了人工智能的概念雛形：希臘神話中火神赫淮斯托斯1打造人造人為自己服務，以及宙斯命赫淮斯托斯制造“女人”潘多拉。在電影領域，最早深入人心的人工智能角色當屬《大都會》中的機器人瑪利亞。與神話中的“人造人”不同，瑪利亞的角色已經具備某種人性，并且角色功能也擺脫了工具性的影子，成為階級矛盾的調和者，甚至可以視作“先知”的形象。這一角色的出現對后來電影中人工智能角色的塑造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電影創作者在塑造AI角色時，不再只強調其作為被造物的機械性，更著力塑造人工智能的人格特色，甚至作為通過人工智能角色的引入，探究人類本性問題。科幻電影中對人工智能的側重點不再只是科技層面，更注重人與人工智能的關系。

對于人工智能的學術研究，圖靈2提出的“圖靈測試”具有里程碑意義：即在不接觸對方的狀況下，人通過一系列提問，在較長的時間范圍內，人如果無法通過這些問題判斷對方是真人還是計算機，那么該計算機就被視作與人類有相當的智力水平，具有思維能力。圖靈測試的提出不僅僅關乎計算機科學，也深刻影響了科幻創作。試想如果計算機真的通過了圖靈測試，那必定會給人類社會帶來深刻的變革，突破人類對人和世界的認知。在這個語境下，科幻電影作者產生了兩類創作方向。一類對人工智能的發展表示出擔憂，認為人工智能的出現最終會擺脫人類控制而威脅到人類自身：典型的代表作品有《黑客帝國》三部曲、《終結者》系列，人工智能最終以消滅人類為目標，成為新世界統治者；或者如《銀翼殺手》《我，機器人》中那樣，人類文明因為人工智能的出現而陷入衰落或者滅絕危機。另一類創作方向則展現出人工智能技術的親善一面：如《星球大戰》中的R2-D2和C-3PO、《銀河系漫游指南》中患有抑郁癥的機器人馬文，這些角色除了作為人工智能的設定之外，明顯帶有童話故事中的角色特點，如同《綠野仙蹤》中的稻草人和《木偶奇遇記》中的匹諾曹，這一類電影中，人工智能的威脅不再是主要矛盾，而是著重展現這些角色的可愛親和，其立意也更傾向于傳達追求真善美的普世價值。“這些機器人統統呈現出卡通化的擬人屬性，其主要作用多在于給影片增加喜劇色彩，或者溫馨感人的審美效果。按照這個思路找的話，在電影中出現過的人工智能機器人就太多了，甚至《綠野仙蹤》里的鐵皮人也可以算是機器人的鼻祖。像這一類涉及人工智能的影片統統可以稱之為AI童話”3。雖然整體視覺上有諸多科技元素展示，但《人工智能》的創作明顯更偏向于后者。對于這一類形象在科幻電影中的定位，實則可以看做以科幻電影為視覺手段，以未來科技為背景的未來童話。

電影《人工智能》最早由電影大師斯坦利·庫布里克籌備。庫布里克早在電影《2001：太空漫游》中就開始了關于人工智能議題的探究，《2001：太空漫游》中的超級電腦雖然沒有具備人類形體，卻被賦予了人類特質和個性，成為電影史中經典的AI角色。隨著庫布里克于1999年溘然辭世，《人工智能》拍攝的重擔最終落在史蒂芬·斯皮爾伯格的肩上。庫布里克的電影涉及題材廣泛，并充滿批判和反思精神，可想而知，如果由庫布里克拍攝《人工智能》，必定會呈現出與現在的成片完全不同的氣質。另一方面，斯皮爾伯格在科幻電影領域建樹頗豐：《第三類接觸》《外星人E.T.》《侏羅紀公園》等成為好萊塢影視經典。盡管斯皮爾伯格在視聽語言上技藝嫻熟，電影觀賞性和娛樂性十足，卻在思想性上總是有所欠缺，其電影作品往往呈現出孩童般的想象力和天真爛漫的童話氣質。在改編《人工智能》的過程中，這種童話氣質依然是貫穿整部電影。這樣的創作成果，不僅僅因為導演斯皮爾伯格本人的個人特質和創作傾向，通過以上對科幻電影中人工智能題材的分享可以得知，這樣的科幻童話故事的出現有其自身的創作土壤。

圖1.電影《人工智能》

二、從電影角色分析科幻到童話的變奏

將《人工智能》這部科幻電影和童話聯系在一起，是由于這個劇本最初是根據于布萊恩·奧爾蒂斯的科幻短篇《超級玩具之夏》改編而來的，庫布里克與編劇伊恩·華生合作并且創作了90頁的改編劇本。庫布里克在一開始的時候就在劇本中加入了《木偶奇遇記》中的元素，劇本對原著做了大幅度的改動，內容的傾向于塑造一個流浪漢機器人版本的木偶奇遇記。4在庫布里克看來，人工智能能夠和人類相似是一件非常樂觀的事情，若是人類創造的機器能夠同人類一樣有感知和感情，就會成為更加適應環境的一種新形態的人類，也即人類的孩童。但是有關這部電影的具體計劃一直處于擱淺的狀態，庫布里克對于這部科幻電影的技術性要求和內容質量要求都非常高，劇本創作和技術一時都很難達到他的要求。直到1999年庫布里克突然離開人世，而《人工智能》由斯皮爾伯格來接手，才真正地付諸拍攝。

斯皮爾伯格將經典童話《木偶奇遇記》的故事很好地融入了整個電影的敘事中，童話和電影講述的都是一個非人類小男孩（電影中是機器人，童話中是木偶）經歷一連串冒險，成為“真正男孩”的故事。除了電影中情節設置、角色定位和明顯的致敬（藍衣仙女）之外，電影和童話故事最為契合的是精神氣質上的一致性，即傳達追求真善美的普世價值。但是作為一部科幻電影作品，相比于童話故事，仍然對人工智能以及人的本質問題這些科幻主題有一定程度的呈現。在分析這些主題的同時，不能抽離故事創作模式。這里借用克里斯托弗·沃格勒5的角色原型理論，解析影片的創作模式，以及童話改編過程中涉及的科幻議題。

影片中，機器人小男孩大衛，作為“英雄”角色，最初被賦予的使命是安撫人類母親，于自身而言，是獲得母親的愛。隨著劇情的進展，母親親生兒子的蘇醒導致大衛母子關系發生變化，大衛將這一使命推進為“成為真正的男孩”。在童話中照應木偶匹諾曹離開家門，尋找成為真正男孩的方法。電影中母親的親生兒子在故事早期作為“狡詐者”的角色，是迫使大衛離家的直接原因，同時又作為大衛的“陰影”存在。親生兒子對大衛的忌憚來自于身為人的優越感和對母愛占有的妒忌，而大衛在影片后半段面對自己成批的復制品時展現出的瘋狂和失態，也出于對自己作為獨立生命個體的一種宣示。這一組對比中，人類男孩不僅僅是作為反派角色，也是大衛人性中的陰影面，可以看做是大衛向人類轉變中的一個重要契機，盡管展現的是較為陰暗的一面，仍然是角色成長的重要一環。

電影中的其他角色，照應的原型則更加明顯：玩具熊對應“信使”，機器情人喬對應“伙伴”，外星人對應“導師”，而“關卡守護者”則直接借用童話故事中的“藍衣仙女”。這些角色在故事中有著明確的使命：機器情人喬作為大衛冒險中的伙伴，是其忠實的朋友和守護者，最終以自己的犧牲幫助大衛來到“關卡”：藍衣仙女的所在地；玩具熊的存在，啟發著大衛的冒險，并掌握著大衛與母親見面的關鍵信息：母親的頭發。藍衣仙女是大衛成為人類男孩的最終希望，盡管大衛對此深信不疑，但在這樣一部科幻電影中，觀眾不免會對這樣的處理存疑，但是最終導演通過“外星人”的介入，完成了藍衣仙女的使命。首先對于這樣的處理方式，一方面可以看出導演對劇情處理有明顯的傾向性：意圖塑造一個完美的結局，完成溫馨感人的童話故事，而非讓故事停留在悲劇命運中；另一方面，通過外星人“導師”角色的介入，完成對科幻主題的回溯，即對人類文明的重新思考，通過外星文明的上帝視角，給出更宏觀的批評。

本片的創作模式并未突破傳統的角色原型，值得肯定的是，但就觀賞性而言，影片在科幻與童話之間做到了平衡，在科幻的外衣下，對經典童話做到了完美演繹。

三、科幻童話與古典悲劇在電影中的更多可能性

經典童話和科幻的結合，一方面使得我們對經典童話的內涵有了新的回顧和理解，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經典文本才有諸多闡釋的可能性；但是從另外一方面來說，科幻和童話兩者雖然同樣有“想象”的特質來作為連接，但是兩者的創作邏輯是不同的。童話中的矛盾和危機可以通過“機械降神”6的方式來處理，但在科幻電影中，故事的邏輯仍然遵從于現實的發展。而庫布里克早前對于《人工智能》的諸多構思當中，最為核心的就是對于新形態人類的思考，庫布里克曾跟斯皮爾伯格交流對于未來的看法，將未來的人類分成兩種，一種是機器人，另一種是自然人。庫布里克留下了電影的第一幕和第三幕的創作，更多庫布里克對《人工智能》的想法我們已經無從得知，但從其生前的一些談話資料，我們可以大概獲知庫布里克借助童話的根本，并不僅僅在于童話所傳達的“真善美”價值觀，或許更在于對“什么是人”這一古老問題的現代探索。

而斯皮爾伯格的版本的問題在于作為科幻電影，在一些重要的科幻議題下卻沒有試圖做更深入的探究：電影中展示了人類對機器人運用的矛盾辯論和人類對人工智能的恐懼，但是卻沒有對這種恐懼展開更深入的討論，故事僅僅停留在人類對機器人展開的迫害，這種簡單的二元對立，無非是在劇情上為主人公的冒險制造沖突。對于人類男孩與機器人這一對矛盾，偏向于表現大衛自身的性格中的兩面性，弱化了人與機器的倫理關系問題。涉及對“什么是人”這個議題，斯皮爾伯格卻將故事引入到外星人和藍衣仙女如何幫助大衛實現愿望，也如同于希臘古典戲劇中的“機械降神”。不難看出，在科幻與童話的取舍之間，導演的創作傾向是科幻主題服務于童話故事，而非以故事探討主題。甚至在外星人和藍衣仙女這兩個角色的設置上，導演明顯是放棄了對“人工智能”更深入探討的嘗試。

另外需要指出的是，本片中展現的童話，故事內核中涉及了古典悲劇，具體來說則是古希臘“命運悲劇”：大衛作為人類的造物，無條件地愛母親，這是人類賦予他的使命，猶如上天安排給人類的命運；由于制造者的用意，大衛的認知停留兒童，又導致大衛自身無法從這個命運中突破，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看做是“性格悲劇”。對于悲劇的主題，導演同樣選擇了點到為止的態度，轉向童話敘事。

對于科幻和悲劇這兩個主題，在電影的文本中，存在著更多的創作可能性，或許是出于導演個人的價值取向，或許囿于對觀眾接受程度的擔心，導演都沒有選擇深入挖掘，這是值得觀眾所注意的。

結語

電影《人工智能》的創作基于對人工智能的探索所帶來未來圖景，并借助《木偶奇遇記》這一童話的加入來重審人類本質的議題。斯皮爾伯格借助的更多是童話所傳達的價值觀，而淡化了童話中所關注的核心問題，使得這一古老議題在科幻的現代探索中沒有得到更深度的探討；故事內核中涉及古典悲劇，也未作深入挖掘的嘗試，而是將這個科幻故事停留在童話演繹的層面。盡管本片制作水平優良，觀賞性十足，也難以掩蓋其思想性上的匱乏。但是作為一部合家歡式的好萊塢童話，導演斯皮爾伯格則交出了一份優秀的答卷。

【注釋】

1 古希臘神話中的火神和鑄造之神，宙斯之子，愛神阿芙洛狄忒的丈夫，鑄造技藝高超，是工匠的守護神。

2 艾倫·麥席森·圖靈，英國數學家、邏輯學家，被稱為計算機科學之父，人工智能之父。

3 許樂.AI童話與AI夢魘——解讀科幻電影中的人工智能[J].當代電影2016（2）：57-58.

4 Andy Remic.An interview with Ian Watson.http://ultadventuremag.wordpress.com/2012/07/29/an-interviewwith-ian-watson/. July29，2012.

5[美]克里斯托弗·沃格勒、大衛·麥肯納 :編劇備忘錄:故事結構和角色的秘密[M].焦志倩譯.北京：電子工業出版社.2013.

6“機械降神”這一說法來自希臘古典戲劇，在虛構作品內突然將之引入，為緊張情節或場面解圍。古希臘戲劇中，當劇情陷入膠著，困境難以解決時，突然出現擁有強大力量的神將難題解決，具體操作有利用起重機或其他機關，將扮演神的下等演員載送至舞臺上等。這種表演手法是人為的，為的是制造出意料之外的劇情逆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