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佑錚
如果你看見一棵樹,在夕陽下紅光滿身,枝干遒勁,迸裂的節疤像是一只只睜圓的眼睛,期盼地凝望著村口的方向,那就是我了。
我想,我已經很老很老了,很多事情在記憶中已風干褪色。可是我永遠記得那天,天色晴好,他在爺爺的陪伴下來到我面前,瘦瘦小小,眉目低垂,堆出個小土包,燃上三炷香,磕了三個響頭,然后恭敬地用童稚的聲音喚了我一聲:“娘。”那時的我,多想生出一只手,拂去他臉上的灰塵。
村里人都說他命硬,克死了爹娘,只有認我這棵老樹作娘,能和緩他的命格。
于是,凝望就成了我生命的常態。早晨,我目送著他越過彎彎曲曲的土路上學;傍晚,我盼望著他回來向我訴說今天學校里的嬉鬧。夏天,他想捉知了,我便一直鳴噪;秋天,他想溫書,我便為他投下一片綠蔭。
那時候,我對他的思念像那條土路一樣長。
可是,隨著他一天天成長,他卻對我日益疏遠起來,這讓我欣喜又憂傷。他高考那天,爺爺讓他到我這兒來許個愿,我卻聽到他煩躁的回答:“不就是棵破樹嗎?別搞那些封建迷信。”我有些心寒,但沒有怪他。愛不都是這樣嗎?我只是盼著他能有一個光明的未來,哪怕他走得再遠,遠得不會回來。
他考上大學那天,爺爺在我枝干上掛了一串鞭炮,煙霧繚繞中我望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覺得我的思念也被一步一步拉長。
春蒸秋嘗,日換星移,我想象著他在遠方的樣子,有沒有曬黑,有沒有長胖。我遺憾我還不夠高,看不見有他在的遠方,就托南來北往的鳥兒打探他的近況,卻換來嘲笑,說他過得很好,卻早不記得有我這個娘了。我不相信,他一定會想念我,想念爺爺,還有這一片養育他的故鄉。
終于,有一天,西裝革履的他衣錦還鄉。看著他微笑著接受鄉親的贊美,我也感到無限的自豪與榮光。可是,他拉著村主任站在我面前,說:“我有個朋友的院子里正缺一棵百年老樹,它賣多少錢?價格你定。”
我的心銳利地痛起來,原來,那些名利金錢可以削弱一切情感的紐帶,所謂故鄉親人,也不過是一個沒有價值的符號。在思念的天平上,我和他,從來就不是對等的。
我又希望,能裁下我的一枝枝干,制成路標,插在村口,凝望著當年瘦瘦小小的他,放學回家……
(指導教師:楊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