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英

黃孝紀

紫云英開花的時候，放眼望去，村前的田野上全是紫紅的繁花，在江流兩岸綿延著，燃燒著，直到上游和下游的遠村與山腳。此時的故鄉，花氣氤氳，春風和暢，是一年中最嫵媚的時刻。

在故鄉，紫云英通常叫草籽花。分田到戶的前后許多年，這種漂亮的草本植物，一直為農人所喜愛，用來肥田和喂豬。稻田的豐收，家豬的肥壯，紫云英功莫大焉！

那是農業處于上升和興旺的時期，村人以耕種和養殖為本，對稻田十分珍視。每年早稻和晚稻，稻田以其地力充實了村人的谷廒。村人也傾盡心力，以草葉、稻稈、豬欄淤、牛欄淤，甚至人畜的糞便，來回饋稻田，增強稻田的肥力。由此，人與田形成了良性互動，共同演繹著農耕歲月，村莊的繁盛。正是在這一背景之下，紫云英作為給稻田增肥的草種，走進了故鄉。

小時候，每年晚稻已然金黃，即將收割的前些日子，生產隊就會從供銷社購買紫云英的種子，安排社員和上草木灰，提著籃子，沿著稻田已經按好的廂行，均勻播撒。這時的稻田，田水已經放去，田泥濕潤，正適合草籽發芽生長。到割禾之時，草籽長出了一片圓圓的芽葉，翠翠的，嫩嫩的，薄薄的，下面一根細微的短莖，星星點點，就如同貼著泥面的浮萍，也像無數枚綠色的圖釘。

秋陽朗照，收割后的田野一片空曠。那些圖釘們，起初還在寸許高的枯黃泛白的禾蔸之下，綠得稀薄。漸漸地，它們就將那密陣似的禾蔸掩蓋住了，一片油油的碧綠，生機盎然。我們每天去鄰村的羊烏小學上學，都要從這些綠意盈盈的稻田走過。有時為抄近路，就懶得走曲折的田埂，徑直沿著一些田塊的對角線走，將那一拳深的紫云英，踩出一條小徑來。

這時節的稻田，半干半濕，泥鰍黃鱔們，被禁錮在紫云英下面的泥洞眼里，指頭大的洞口是一汪烏黑的清水。只要發現了這樣的洞眼，翻開泥巴，它們就在劫難逃，令人欣喜！放學的途中，我們最愛這件愉快的活兒。只是那些紫云英，也被我們翻得這里一堆，那里一堆，就像地鼠干出的好事。

紫云英越來越深了，越來越密了，苗兒青青，葉兒細碎，甚至高過了田埂，泥地下的泥鰍黃鱔已無從發現。在上面奔跑，打滾，又成了我們童年的樂園。我記得，那時很多田里，與紫云英一同生長的，還夾雜著一叢叢的闊葉植物，葉片的顏色深得發紫發黑，油亮亮的，蘿卜不像蘿卜，白菜不像白菜，有人說，這是油菜。在我的故鄉八公分村，沒有種植油菜的習俗，它的名稱于我很是新奇與陌生。

往后的漫長日子，偷扯偷割紫云英的事情，在村里變得十分尋常。那時在生產隊，家家戶戶都養豬，野地里的豬草，自留地里的菜蔬，往往供不上豬的那張大嘴巴。由是，就常有婦孺們，扯豬草的時候，乘人不備，趕緊偷一籃紫云英，匆匆離開。若是被干部發現了，有的人籃筐會被踹破，有的會被扣罰工分。一些人甚至偷出了經驗，專門選擇天發黑的傍晚，或者蒙蒙亮的黎明，悄然下手，避人眼目。分田到戶后，各家都有了稻田，不時割一些自家的紫云英喂豬，也就成了常態。好在紫云英生長也快，用不了多久，又會將割去的地方長得滿滿當當。

春暖花開，歷經了一秋一冬的紫云英，此刻變得花團錦簇，嫵媚動人。那無數朵俏麗的如盞花兒，被高高的花梗托舉著，高過碧綠的苗葉，像輕輕浮著的一層紅白相間的云彩。田野的空氣，浸潤著花兒的濃香，令人微熏。

犁田正當其時，一個個農人，卷著褲腿，扶著木犁，揮著竹竿，不時發出幾聲號令，驅著水牛黃牛，在一丘丘紫云英的花叢里，慢慢轉圈。一片片厚厚的紫云英相繼倒了下去，被泥水覆蓋，它們將慢慢腐爛，成為稻田的草肥。那些健壯的牛兒，一邊走，一邊彈出長舌，卷一把嫩嫩的紫云英大嚼，嚯嚯有聲。田水里，花叢間，燕雀掠飛，蜂蝶起落，一派明媚的大好春光。

也有的紫云英，會被保留下來。在生產隊的時候，常會挑選幾處長勢好的稻田，任由紫云英繼續生長結籽。紫云英的果莢，形狀就像它的花朵，也是一簇一簇的，成熟后黑黑乎乎。婦女們提著籃筐，手拿剪刀，一一剪下。以后曬干搗碎，篩下籽粒，就成了秋天播撒的種子。

我家的相冊里，保留了幾張女兒在紫云英的碧草叢中玩耍的照片。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的一個晴朗冬日，我們帶著她來到故鄉。其時女兒兩歲多，戴一頂毛線小帽，臉蛋飽滿紅潤，像一只大蘋果。在江邊的一處長滿紫云英的稻田，她歡快地跑著，玩著，打著滾兒，一如童年的我。我掏出剛買不久的傻瓜相機，拍下了女兒動人的瞬間。

如今，女兒已是讀研究生的大姑娘了，故鄉的田野，也不再有紫云英的美麗身影。那些美好的記憶，留在了歲月深處，那么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