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冬
1
大巴車沿著一條山間土路蜿蜒而上。半個來小時過去了,沿路都不見人影,也不見房屋,只見簇擁的蒼翠草木,以及在細雨中顯得黏稠的白霧。隨著山路愈發的窄小,我想象中的湘江源頭也便愈發的清晰起來:古木參天中的一脈涓涓細流,沿岸一條雜草豐茂的小路。
我正愁雨天的小路將無處落腳,大巴卻在一塊小坪停下,旁邊立著一塊寫有“湘江源”三字的石碑,呈現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開闊而敞亮的世界——已接近山頂,灰白的天空在頭頂展開,微微隆起的山頭就在不遠處。從一條寬闊的木頭棧道上走去,很快就看到一塊寬闊的巖石上白浪翻騰,一股急流傾瀉而下。山頭就在水流上方,也不知那般豐沛的水是從何而來。朝水流的上方看去,只見一線白光,逐漸為草木掩映,仿佛這水是來自一個隱密的洞穴。但那洞穴里的水又是從何而來呢?是深不見底的幽潭?是數目眾多的涌泉?還是此處常年雨水充足?不得其解。于是繼續上行,直到木頭棧道盡頭,眼前依然是一塊大石,石上一道激流,水流擊石之聲不絕。環顧左右,只見密集的水杉、翠竹以及各種枝葉繁茂的灌木,那擁擠的程度,也許連縈繞其間的白霧也無法滲入。
永州多山,山間多霧。在永州數日,我們所乘坐的大巴大多時候都在山嶺間出沒。滿目青山白霧,天地之間裸露出最原始的樣貌。仿佛人類的足跡已從大自然身上紛紛撤退,大自然則回報以其完整而又純凈的美麗。
2
在我們傳統的文化觀念里,山是神靈們的居住地。可以想象,數千年居住于崇山峻嶺間的永州人,他們的生活乃至精神世界,是與眾多的神靈緊密聯系在一起的。
參觀寧遠文廟的時候,我們得知它是國內保存最為完好的文廟之一,現存建筑建于清代同治年間其數量眾多的龍鳳石雕精美壯觀,幾乎完好無損。詢問為何它們在“破四舊”時期沒有遭到破壞,回答是當年前來破壞的紅衛兵首領面對結實的石雕無可奈何,回家拿工具的時候卻突然肚痛,疑心文廟有神靈護佑,便打消了破壞的念頭。在零陵區的東山武廟,正殿前也有一保存較為完好的云龍石雕,問為何能夠保存下來,回答依然是破壞者突然肚痛——也可能是假裝,他便也打消了念頭。以此看來,永州境內的眾多文物能夠留存至今,使永州享有“文化永州”的盛名,與永州人對于神靈的信仰或者說敬畏是不無關系的。
顯然,神靈的意義不僅在于讓人們獲得一種精神上的寄托和撫慰,也讓人們無形中獲得一種道德上的凈化和約束。時至今日,永州人或許早已不再相信神靈的存在,但從一年一度的寧遠祭舜帝大典,到柳子廟祭祀、紀念周敦頤誕辰等大型文化活動,都可見他們的“信仰”并不因此而空虛。
3
歷史上的永州,長期被視為蠻夷之地。這里山高林密,是少數化外之民的聚居地,也是朝廷流放官員的天然囚籠。今日的永州,依然屬于多民族地區,其中瑤族人口最多,主要集中于江華瑤族自治縣。據了解,江華人口53萬,其中瑤族人口就有34萬。
前往江華之前,我的腦海里多少閃過了一些“荒涼”的畫面,但事實上,江華縣城和我見過的其他縣城幾乎毫無差別,同樣的高樓、大道、車水馬龍。而當我們參觀了縣里的規劃局以及好幾家科技公司,了解了江華的便利交通、大型水利工程、多種朝陽產業,對于江華的經濟實力及發展前景,便幾乎是刮目相看起來。
尤其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領著我們參觀企業的江華縣委書記總是津津樂道于他們對于環保的重視;在隨后參觀湖南最大的水利工程之一——涔天河水庫的時候,水庫大壩上也醒目地刷著“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幾個大字。江華乃至整個永州,最不缺的就是綠水青山。隨著人們觀念的改變,相信永州這片曾經的蠻荒之地,早已成為很多人留戀或向往的宜居家園。
4
黃昏的時候,我們在柳子街上吃“百桌宴”——一百多張小圓桌,就擺在狹長的柳子街上。
柳子街是柳子廟外面的一條小街,青石鋪地,兩側主要是一些瓦頂木結構建筑,有的墻面烏黑,掛有“某某公館”“某某堂”之類的匾額,據說是民國時期的建筑。
菜肴豐盛,宴席遲遲未散,直到夜色降臨,兩旁的房屋上懸掛了白晃晃的碘鎢燈。端菜的人往來穿梭,坐席的人笑語喧嘩,有的還在高聲呼喝著勸酒、劃拳。這樣的熱鬧延伸了一百多米,分屬于上千的人群。
突然想起柳宗元筆下的“小石潭”就在不遠處,想起那句“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這大概就是人生的際遇,不同的時間在同一個地方,你所感受到的情境,就很可能截然不同。而我,此時此刻,正好就在這里。
我們正好就在這里,一側是被柳宗元賜名的愚溪,愚溪將流入不遠處的瀟水,瀟水則將在附近與湘水匯聚;一側是為紀念柳宗元而建的柳子廟,而柳宗元,無疑早已是永州人心目中的神靈。
需要什么樣的際遇,我們這些歷史長河、滾滾紅塵中的微小粒子,才能夠正好出現在這里,在大自然與神靈之間,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坐標,開始一場屬于自己的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