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特約撰稿 任雪松 郭憲功 吳尚軒
一位美國比較法學者曾經用現代公司法類比中國古代的家族法,以解釋作為倫理實體的傳統家族所具有的經濟邏輯。反觀之,隨著家庭的核心化、原子化以及生產方式的高度組織化,企業作為現代人的主要工作生活場所,其屬性也在日漸超越傳統上以營利為目的的經濟領域,進而介入政治、社會、倫理等諸領域。
我國合規管理大潮的興起正是在這種現代性語境下展開的。然而,在圍繞合規管理的實務討論中,這一隱含背景得到的披露與研究并不充分。合規風險而對企業和員工經營管理行為的規訓,并在“協同聯動”原則下強調“風險導向”的各類職能的協同聯動,尤其是法律、合規、內控、風險管理職能。實務當中,公司治理、風險管理和合規管理3個主題也通常被并置在一起。
在被公司治理實務界對譯到合規這一專門術語之前,英文中的才compliance一詞其實有著更加豐富的內涵。在《超越規訓:從服從到共同體 》(Beyond Discipline: From Compliance To Community)一書中,教育學家艾爾菲·科恩(Alfie Kohn)為我們揭示了一點,即從行動的施受關系來看,合規的“規”并非法規的“規”(regulation),而是規訓的“規”(discipline)。合規體現的是一種對于規訓指令的服從狀態,其本身并不具有規范性。
關于合規的規范性理由,當前實務界的論證主要是從風險管理角度展開的。《中央企業合規管理指引(試行)》對合規管理的定義是為防控
根據澳大利亞學者狄波拉·勒普頓(Deborah Lupton)的梳理,西方社會的風險概念經歷了以下三個階段的變遷。
中世紀的風險觀念特指一個客觀危險(神的行為、自然事件等)的可能性,這種觀念排除了人的過失和責任因素,人類只能粗略估計發生此類事件的可能性并采取行動減少其影響。
17飽19世紀,風險概念不僅覆蓋了自然領域,也被擴展到人類自身的行為和社會關系當中,原本徹底非確定性的宇宙被改造成一個可管理的宇宙。這一時期,風險仍是基于可預見性或可知性,當某一事件不可預見或不可知時,它就不再屬于風險而進入到了不確定性(uncertainty)的范疇。與此同時,這一時期的風險是一個中性的概念。

到了20世紀末,風險和不確定性以及“好風險”和“壞風險”之間的細微差別逐漸消失。除了在經濟投機領域獲利時會提到“好風險”之外,風險常常被用于特指一個消極的不利后果。同時,可計算的概率問題很大程度上被日常用語所忽略,風險與不確定性在概念上被等同起來。
與這些變化并行的則是旨在回應、解決這些問題進而圍繞風險建構的意義和策略。而合規管理體系正是這種宏觀藍圖的一個組成部分。

任雪松,華東政法大學法學碩士,上海申通地鐵集團合約法務部主管

郭憲功,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法學碩士,上海航天控制技術研究所政策研究員

吳尚軒,上海交通大學凱原法學院法學博士在讀,《國際商事法務評論》雜志責任編輯
西方社會風險概念的范式變遷固然是基于其地方經驗而發展起來的,但隨著近代中國被深度拖入現代全球體系,這種風險概念便具有了普遍性。
近代中國并不具備風險概念生根發芽的土壤。清末,現代理性的觀念尚未占據主流,到了民國及新中國建立后的前三十年,革命建國的歷史主調也決定了風險更多地集中在政治社會領域,與忠誠、犧牲等概念關聯到一起。唯有到了改革開放之后,風險話語中的經濟理性才被真正激活。
然而,這也決定了賦予風險話語以規范性力量的邏輯并不健全。當前中國的社會生產組織形式已經高度工業化、商業化。在風險話語的經濟邏輯下開展合規管理工作會面臨一個個體與組織的悖論。如果個體和組織都以經濟利益最大化為目標,不僅合規要求可以被經濟邏輯輕易突破,更重要的是,組織內會遭遇明顯的“劣幣驅逐良幣”效應。合規個體會收斂到自保狀態,直到公司風險集中大規模爆發。
為有效發揮風險話語的規范性潛能,我們或許需要超越經濟邏輯,重新喚醒倫理責任邏輯,引入商業倫理乃至生命倫理的維度。目前在我國廣泛開展的企業社會責任標準體系建設工作其實就是一項強有力的探索。但僅靠社會責任還遠遠不夠。我們需要重新定位個人與企業之間的倫理關系,并配置與之相適應的社會治理機制。
在個人與企業的倫理關系上,需要認識到,在當今社會,企業是個人人格發展的核心場所,是超越經濟的倫理聯合實體。在此意義上,企業最大的風險不是經濟風險,而是因為管理不善導致個人在企業環境下人格尊嚴不能得到健全發展的風險。如此,我們或可實現風險話語從經濟邏輯向倫理邏輯的轉化。
總的來說,在當前經濟風險、倫理風險等多重風險疊加耦合的情況下,對于生活于企業中的現代人而言,合規是一種生活方式。這樣一種生活方式的形成不僅是基于利益權衡的認知判斷,還是基于通過文化植入而被發展了的審美的或者意義價值判斷。
在這種生活方式之下,風險規避納入他們日常生活習慣的一部分。員工讓公司作為一個共同體能夠在現有的社會環境中有聲譽有品牌地存續下去,從而確保自己能夠經由這一組織共同體在社會環境中自由尊嚴地活下去。在此過程中,個人能力也被改變,進而成為自治的、負責任的理想公民。
唯有在此基礎上,我們才能夠真正理解美國合規監管體系的先進合理之處及其不合理的霸權,也是在此基礎上,我們才可以真正開始探索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合規管理體系的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