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語啟蒙》所見清末東北方言詞匯特點

董冰華，孫藝銘

(長春理工大學 文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2)

《燕語啟蒙》，牧相愛(日)著，明治27年(1894年)若林書店出版。該書是牧相愛應熊本縣鹿兒島商業學校的需求，根據學校的實際情況編撰的一部針對性較強的初級商務漢語教科書，主要包含語音、語法、生字、詞匯、散語、日常會話和商用會話等內容?！堆嗾Z啟蒙》語言風趣幽默，生活氣息濃厚，收錄了大量的北方方言，其中以東北方言最為突出。它不僅是一部商務漢語教科書，還是一部反映當時中國社會生活風貌的作品。本文通過對《燕語啟蒙》中的東北方言詞匯的分析與考證，探究了清末民初時期東北方言詞匯的特點。

一、《燕語啟蒙》的作者與東北方言

《燕語啟蒙》中出現的大量東北方言與作者的個人經歷和當時的社會背景密切相關。其作者牧相愛(1872-1908年)，日本熊本人，自明治23年(1890年)起在荒尾精①設立的上海日清貿易研究所②學習漢語，學習成績優異。他畢業時正值中日之間爆發了甲午戰爭，日本軍方需要大量的翻譯人員。牧相愛應征入伍，作為隨軍翻譯被派遣到中國遼東戰場，與中國東北地區的軍民接觸十分頻繁。戰爭結束后他回到日本，在熊本縣鹿兒島商業學校擔任漢語教師，從事漢語教育，明治41年逝于任上。主要出版的著作有《燕語啟蒙》《燕語音集》，還曾與西島良爾合著《支那官話字典：四音標注》?！堆嗾Z啟蒙》為牧相愛于1894年，即中日甲午戰爭時期編寫出版。在這一時期，東北方言對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成為他的日常交際用語之一。因此，《燕語啟蒙》收錄了大量的東北方言。

二、《燕語啟蒙》中的東北方言詞匯

本文主要對《燕語啟蒙》中使用頻率較高的東北方言詞和俗語進行分析?！堆嗾Z啟蒙》中具有東北方言特色的詞匯共有33例，其中判定標準和釋義以《關東方言詞匯》[1]《東北方言詞典》[2]《東北方言大詞典》[3]中的收錄情況和解釋為主要依據，具體如下：

1.溜達：散步，游逛；隨便的走。(《東北方言詞典》《關東方言詞匯》《東北方言大詞典》)

到了晚上，外頭溜達溜達。(2.3.2)(第二編，第三學期，第二章，簡稱為：2.3.2，下同。)

2.內中：里頭(多指抽象的)。(《東北方言詞典》)

這個內中頂好的是綢緞。(3.3.5)

3.搌布：抹布。(《關東方言詞匯》)拿搌布要擦一擦，桌子和椅子了。

4.估摸：根據某些情況，對事物的性質、數量、變化等作大概的推斷。(《關東方言詞匯》、《東北方言大詞典》)

你估摸著，什么時候要走呢？(2.3.7)

5.滾刀肉：比如不通情理，胡攪蠻纏的人。(《東北方言詞典》《關東方言詞匯》《東北方言大詞典》)

你看他真是個滾刀肉。(2.2.2)

6.轱轆：滾動或能滾動的物品,如：車輪。(《東北方言詞典》)

那邊兒井臺上有轱轆打水哪，喒們尋點兒喝就好了。(2.2.3)

7.稀罕：稀奇的事物。(《東北方言詞典》)

沒出過外的忽然到了京看看熱鬧，就仿佛悶子似的，什么事做不著，吃稀罕東西見稀罕事情。(2.2.5)

8.使喚：使用；支使。(《東北方言詞典》《關東方言詞匯》)

拿他當客待，他又不愿意，拿他當使喚人，他又不依。(2.2.2)

9.狗熊：黑熊。(《東北方言詞典》)

你見過熊么？現在城外頭有耍狗熊的，咱們瞧瞧去罷。(2.1.7)

10.小綹：小偷。(《東北方言詞典》《東北方言大詞典》)

萬一叫小綹給偷了去了，該怎么辦。(2.1.7)

11.波棱蓋：膝蓋。(《東北方言詞典》)

睡覺，最好是湊著波棱蓋兒，側著身子，合著眼睛，閉著嘴，定著神，瞇著好好兒的睡。(4.1.6)

12.娘兒們/娘們兒：指女性。(《東北方言詞典》)

比方我們娘兒們做袋子用的西陣的緞子，比中國的價錢太貴不能一樣說。(3.3.5)

13.嘮叨：說起來沒完沒了絮叨。(《東北方言大詞典》)

更不可以嫌長拜嘴碎嘮叨的。(4.1.4)

14.犒勞：用酒食等慰勞；慰勞的酒食。(《關東方言詞匯》)

逢年按節和月月兒吃犒勞的日子,上下都要一個樣。(4.2.6)

15.地道：真正的純粹；(工作或材料的質量)實在，夠標準。(《關東方言詞匯》)

這參是那兒③的地道？(4.3.4)

16.打發：派遣支使。(《關東方言詞匯》)

他告訴我說，若是有回信，他們可以打發人給送來。(3.1.1)

17.可不是么：可不。(《東北方言大詞典》)

可不是么，我還有一個妹妹呢。(2.3.9)

18.便宜：(1)價錢低。(《東北方言大詞典》)

你買的比我買的便宜么？是比你買的便宜。(3.1.8)

(2)不應得的利益。(《東北方言大詞典》)

現在卻有一種奸詐的小人、花言(巧言)巧語的哄著你，先給你點兒小便宜。(4.2.5)

19.賤：(價錢)低(與“貴”相對)。(《東北方言詞典》《關東方言詞匯》《東北方言大詞典》)

凡是好的，都不賤罷。(4.3.3)

20.短：缺少;欠。(《東北方言大詞典》)

我這兒正短著這個東西呢。(2.1.7)

現在我們這個街坊很短房子。(3.3.3)

21.冷不防：突然，也說冷丁。(《東北方言詞典》)

冷不防，他瞧見銀錢衣服的地方兒，起了歹心偷了走了，這是一定得謹慎的。

22.擱：使處于一定的位置。(《關東方言詞匯》《東北方言大詞典》)

我把東西都擱好了，請你上船罷。(3.2.3)

23.保不定：難免，難預料，難保證。(《關東方言詞典》)

依您這么說，他明天一定要來么？|那個就保不定。(2.1.6)

24.俏皮：容貌或裝飾好看。(《關東方言詞匯》《東北方言詞典》)

這個實在是您送的很俏皮了。(2.1.7)

25.嘟囔：連續不斷地自言自語。(《東北方言詞典》《關東方言詞匯》《東北方言大詞典》)

你嘴里嘟囔什么，你要挨打么？(2.2.5)

26.估摸：根據某些情況，對事物的性質、數量、變化等作大概判斷。(《關東方言詞匯》《東北方言大詞典》)

你估摸著什么時候要走呢？(2.3.7)

27.毛?。褐钙魑锇l生損傷或故障，也比喻工作上的失誤。(《東北方言詞典》《關東方言詞匯》)

平常走的很好，沒有別的毛病。(3.1.4)

28.消停：安靜，安穩。(《東北方言詞典》《關東方言詞匯》)

我想，明天晌午，您就上船罷，早些兒去，為的是消停。(3.2.6)

29.自各兒：人稱代詞，自己。(《東北方言詞典》《關東方言詞匯》《東北方言大詞典》)

你就是學到十成，還要想自各兒是不會的，那必定再要長進。(4.3.1)

30.工夫：時候，時間。(《關東方言詞匯》)

但凡新開的買賣，無論大小總得三年的工夫才能定規了。(4.2.6)

31.多喒(咱/偺)：什么時候。(《東北方言詞典》《關東方言詞匯》)

32.晌午：正午；中午。(《東北方言詞典》《關東方言詞匯》《東北方言大詞典》)

晌午太陽熱的時候兒，洗澡了幾回，那么不要睡晌覺了。(2.3.2)

33.精濕：極濕；非常濕。(《東北方言大詞典》)

昨兒晚上下雨，下的很大，風也不少，淌的滿屋子精濕了。(2.1.5)

另外，《燕語啟蒙》中出現了很多兒化詞，如：今兒、天兒、山嶺兒、隔壁兒、茶館兒、嘴唇兒、肩膀兒、價兒、味兒、畫兒、信封兒、汗襟兒、玩兒、說話兒、坐一坐兒、走道兒、退一步兒、玩笑兒、色兒等。

此外，《燕語啟蒙》中東北方言詞還存在一種特殊的構詞形式——“A了B了”式，如：送了去了、受了累了、走了水了、著了涼了、出了門了、推了去了、包了去了、偷了走了、到了家了、放了心了、拿了走了、毛了邊兒了等。

除詞匯外，《燕語啟蒙》還包含了大量具有東北特色的俗語。邵敬敏在《現代漢語通論》中指出，俗語的內容多為勞動人民在日常生活中總結出來的各項經驗、規律等，在群眾中代代流傳。如：我想真是黃泉路上沒老少；靛紅里拉不出白布來；沒眼睛的瞎子，癟嘴子的是沒牙的人；創者易，其實不易，守者難，其實更難；凡事從小往大容易，從大往小很難；一個人不過二人智；人情送良馬，買賣爭分毫。其中還有部分諺語：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長到老學到老；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不是一番徹骨寒，怎得梅花撲鼻香；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等。

三、《燕語啟蒙》中東北方言詞匯特點

上文列舉了《燕語啟蒙》中的東北方言詞匯。我們認為這些詞匯有如下特點：

第一，在構詞上，善用詞綴。《燕語啟蒙》中東北方言詞的突出特點是詞綴種類繁多。首先，《燕語啟蒙》中最常用的詞綴是后綴，書中后綴分為兩種形式：第一種是單純的后綴“兒”，如：價兒、味兒、月亮兒、材料兒、玩兒、說話兒、這兒、那兒等；第二種是中綴+后綴的“A了B了”式，如：送了去了、受了累了、走了水了、著了涼了等。從書寫形式看，這些詞匯中的“兒”“了”等字可有可無。無論是從語法還是從語義層面看，有無詞綴對詞性和詞義的改變不大，表現出東北方言詞具有較大的隨意性。此外，書中詞匯還存在前綴和中綴，如:前綴有“精”(精濕)，表示很，十分；中綴有“不”(冷不防、保不定、可不是么)，這是東北方言詞匯的一大特色。詞綴的運用使東北方言詞匯更加生動形象，在語言中體現出東北人坦率、直白等性格特點。

第二，感情色彩強烈。《燕語啟蒙》是以日常和商用會話為主要教學內容的漢語教科書，會話語言以口語為主。沈庶英在《對外漢語教材理論與實踐探索》一書中指出：語言是交際工具，語言交際的首要是口頭交際，其次才是書面語交際，因此語言的學習重在于說，而口語教學是語言教學的根本。東北方言是東北地區人們的口頭交際語。與其它地區方言相比，東北方言具有豐富的感情色彩，說話者通常通過一些方言詞來表達自己豐富的情感，如：“稀罕”是“喜歡”的諧音，“稀罕”一詞包含著說話者對其想表達的對象的喜愛之情；“滾刀肉”表示說話者對其想表述的對象極度厭煩的情緒；將熊叫“狗熊”，因為熊特別兇猛且常傷人。在《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中，“狗”字除指動物和屬相之外，還有壞、下、低賤和罵人的話等貶義。因此，“狗熊”一詞生動形象地體現出東北人對時常破壞莊稼甚至傷人的“熊”的厭惡之情。這些口語氣息濃厚的語言體現了東北方言幽默詼諧、方便靈活、感情色彩強烈的特點。

第三，生動形象，具有超強的感染力。在東北方言中的一些俗語涉及的多是日常生活中十分普遍的對象或場景，但表述方式的感染力極強。人們將日常生活中的事物賦予動態或靜態的意義，表達自己內心的感受。如：“沒眼睛的是瞎子，癟嘴子的是沒牙的人。”這句對“瞎子”和“沒牙的人”的表述是一種生活中識人的經驗，語言中帶有俏皮的意味；“靛紅里拉不出白布來”這種表述方式給人帶來超強的視覺感受，能讓人深刻地體會到人在大環境的驅使下是無法做到一塵不染的；“我想真是黃泉路上沒老少”用通俗易懂的方式來表現對已經去世的人的惋惜和哀悼之情。這些俗語通俗、生動、貼切地表達出了說話人的感情與態度，在枯燥乏味的語言學習中夾雜著這些活潑生動感染力強的詞語，能激發學生的學習熱情，有助于增強學習者對語言的理解和記憶。

第四，體現了鮮明的時代特征?！堆嗾Z啟蒙》中的部分東北方言詞匯帶有鮮明的時代烙印，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中國社會風貌。如：“轱轆”在《燕語啟蒙》中指的是裝在水井上打水用的工具，如今這種工具不多見了，哪怕是相對貧窮落后的農村也直接用管道抽取地下水?！伴镛A”一詞在東北方言中多指車輪?！霸挆l子”在《燕語啟蒙》中指外語中的現成話，而在現代漢語中“話條子”一詞已演變為短語或句子。除此之外，《燕語啟蒙》中所見的大部分東北方言詞匯一直沿用至今。

《燕語啟蒙》作為一部商務漢語教科書，在日本漢語教學以實用性和功利性為主流教育理念的大背景下，還廣泛涉獵了中國文化和風俗習慣，在便于日本漢語學習者掌握語言的同時，增加了學習者對中國社會文化的了解。這些特色鮮明詞匯的收錄，能快速、高效地提高日本漢語學習者的漢語水平，有助于他們進一步了解當時中國的人際交往關系和社會風俗習慣。

四、結語

東北方言作為北方方言的次方言之一，在詞匯的選擇、發音和用法上與漢語普通話及北京話的區別并不大，因此易被忽視。但通過對《燕語啟蒙》中東北方言詞匯的分析和解讀，我們發現東北方言詞匯的詞綴使用豐富，具有十分強烈的感情色彩和極強的感染力。此外，由于《燕語啟蒙》出版于清末明初時期，因此其中的部分詞匯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當前，學術界對東北方言的詞匯研究正處于上升狀態，這種良好的發展趨勢將會對東北方言詞匯研究產生積極而深遠的影響。本文通過對《燕語啟蒙》中東北方言詞匯特點的研究，可以使我們更好地了解清末民初東北方言詞匯的使用情況，為學術界研究東北方言詞匯特點及語言面貌提供一定的語料支撐。

[注 釋]

①荒尾精(あらおせい):1859—1896，日本陸軍軍官，日清貿易研究所創辦者。

②日清貿易研究所是清末時日本為了擴張在華的各項經營、“事業”，于1890年在上海設立的人才養成所，是上海東亞同文書院的前身。

③疑問詞“哪”，在《燕語啟蒙》中均寫做“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