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張經武
英國電影學教授大衛·克拉克(David B.Clarke)認為電影能夠在空間維度塑造城市,他說,“電影場景不僅僅記錄,同時又影響現代都市所代表的社會與文化空間轉變”。[1]顯然,他所說的空間主要是就社會和文化等抽象空間而言。其實,“空間”首先意味著物質屬性,它是地方、場所或建筑,是具體可感的體積、容量和位置關系。其次才可以引申到抽象或者主觀的空間領域,或者進一步引申到主客觀融合維度,如列斐伏爾(H.Lefebvre)社會關系生產意義上的空間、??拢∕ichel Foucault)所說的“他者空間”(又譯作“異質空間”)和愛德華·索亞(又譯作蘇賈)(Edward W.Soja)倡導的“第三空間”等。電影從物質空間塑造城市,這是探討電影塑造城市的基礎性角度。沒有物質空間的根基,抽象空間將變得虛無縹緲。具體說來,被電影塑造的城市物質空間可以區分為以下三種。
電影首先在城市里塑造它自己,在城市母體里生產自身生存所需的物質空間——本體空間。因為電影的物質性存在是城市空間的一部分,所以電影塑造本體空間也是在塑造城市空間?!氨倔w空間”以電影藝術的創作與接受為核心,與電影生產、制作、放映等環節直接相關,主要涉及電影制片廠、電影公司、電影院等場所。
電影作為工業,它與工廠相聯系,電影制片廠也就成為電影工業的物質空間。電影制片廠首先是電影機械化、規模化、復制化、類型化生產的物質表征,這一空間又是電影產品和電影文化的起錨地,還是城市文化現代性的象征物。攝影棚、制片廠、影視基地、電影創意產業中心分別代表電影工廠的不同歷史時期。電影制片廠一般體量龐大,占地較廣,涉及到一系列分支部門和環節,其存在如同一座“城中之城”。在歐美國家,一般只有經濟文化都很發達的大城市才擁有坐落于該城市的電影制片廠。新中國建立以來,電影制片廠曾經發展到幾乎每個省會城市都有一個的規模。但隨著電影工業的發展和市場經濟的積極作用,原來的一些電影制片廠不再生產電影,漸漸淪為電影遺產地或者被毀掉,成為一種“遷移空間”。而新的影視制作基地或者電影產業中心的崛起和聚集,又代表了電影本體空間的繼續發展。
電影作為商業,它需要電影公司的經營,電影公司也就是體現電影商業性的物質空間之一。電影公司一般都具有固定的辦公場所,在現代城市中,電影公司的大樓往往既是一種文化地標,又是一種商業綜合體,它兼容了文化、商業、地產等多種領域。在電影公司辦公大樓發生的種種經營和管理活動,成為電影從生產到消費的關鍵環節。電影一般都需要巨額投資,需要做好投資策劃和管理,電影公司這一本體空間的存在,確保了電影在商業流通上的可能性和流暢性。
電影作為藝術,需要電影院這一物質空間完成藝術的呈現和接受。電影院直接關乎電影藝術創作的最后一道工序,也直接象征電影藝術接受的開始,所以影院空間成為蘊含最豐富的電影本體空間。從早期寄居于戲園茶樓到專業化影院的誕生,從獨立影院到今日影院商業綜合體的大量出現,從單廳影院到多廳影院,從電影院到“影城”,影院空間的變化書寫了城市文化的歷史,也成為了城市空間變遷的證據。影院空間成為連接現實空間和夢幻空間、工作空間和休閑空間、私密空間和公共空間的中介橋梁和魔法城堡。影院空間還通過其連帶影響促進了城市消費空間的聚集,甚至促使了城市空間多中心化局面的形成。
“衍生空間”是電影文化衍生出的相鄰空間,它與電影人才培養、電影周邊消費、電影事業管理、電影遺產保護和利用、電影衍生產業相關,主要涉及電影教育機構、影院外圍場所、電影文博機構、電影管理機構、電影物質遺產地、電影主題公園、城市外景地、電影拍攝基地等城市空間。電影學校、電影學院、電影文化商業綜合體、電影資料館、電影博物館、電影檔案館、電影文物收藏館、電影事業促進中心、電影審查與管理部門、電影名人故居、老電影院和制片廠(已失去傳統用途)、老電影機械廠和洗印廠(已失去傳統用途)、電影公園、電影取景特定街區、影視城等場所就是電影衍生空間的具體所指。這些空間數量眾多,體量龐大,在相關城市里形成了一條條電影衍生空間帶。這一空間帶對城市其它空間又產生了方方面面的影響。
在眾多電影衍生空間中,每一種都有其特殊價值,值得電影研究者予以關注。但就文化典型性和產業意義而言,電影學院、電影文化商業綜合體、電影博物館、電影主題公園、影視城等場所尤其令人矚目。電影學院是電影人才培養的最高教育機構,它是完成從普通人到電影人轉變的關鍵中介,還是電影明星的搖籃。它成為一種造夢和造星的雙重文化象征,讓大眾趨之若鶩。電影文化商業綜合體往往是以影院文化為核心的外圍空間,一般以大型購物中心為常見形式,也有不少以文化產業街區為存在樣態。它們以龐大的體量形構了城市文化產業的大空間和中心地帶。比如武漢漢街,就以影院文化為核心,涉及到零售業、餐飲業、品牌代理業、房地產、文化服務業、娛樂業等眾多產業,綿延1.5公里,成為武漢中央文化區和新的商業中心。電影博物館是電影文化遺產收藏、保護和展示空間,它既是電影歷史文化的紀念館,也是城市歷史文化的古董店。在這一空間中,電影歷史和城市文脈交相輝映,電影文化資源在古董化和礦藏化的同時,孕育著重新影響新世代的無限潛力。電影主題公園是充分運用電影科技和經典影片文化資源潛力來設計多樣化創新娛樂項目的城市公園,這一空間形式是另一意義上的電影院,是電影院的公園化或者電影院的延伸和拓展。以視覺文化的創新發展為基本路徑,以開發多種感覺體驗為方法,以刺激性、夢幻感為審美旨趣。往往在影院3D視覺效果上增加到4D、5D甚至6D層面的統覺效果。同時,電影主題公園又成為另一種商業綜合體,形成了自己的衍生產業,帶動了相關產業。影視城將影視拍攝、影視旅游、真人秀表演、景觀劇等眾多因素結合在一起,兼容了酒店業、餐飲業、培訓業、表演業等眾多衍生產業,成為一種超大體量的文化產業托拉斯。它對城市的塑造意義甚至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比如浙江橫店,就完全是由影視拍攝基地塑造而成的影視之城。
“遷移空間”是電影文化促發的相離空間,一般與電影本體空間有距離感或隔代感,但又與電影技術和電影文化元素緊密相關。主要涉及除電影主題公園外的其它城市主題公園、城市景觀劇場、城市其它產業電影化創意場所等城市空間。這些空間形式表面上與電影沒有直接關系,但實際上要么借助電影技術來營造項目賣點,要么借助電影文化資源作為項目創意元素。一言以蔽之,就是借助電影元素創新但目的不指向電影,電影塑造城市的空間路徑發生了偏離于電影之外的某種遷移。
其它城市主題公園是指除電影主題公園之外的主題公園,電影主題公園的主題還是圍繞電影,其它主題公園的主題一般偏離于電影之外。它們中的一部分,像迪士尼樂園、世界之窗、歡樂谷、華僑城、方特夢幻王國等主題公園品牌,雖然電影不是其主題,但這些公園的大多數室內項目都借助了電影技術或者電影文化元素來展開項目創意,營造視覺奇觀和刺激體驗。其創意形式一般有兩種,一是過山車+影像+現實元素模式。游客座椅類似于過山車,下有軌道,可以移動甚至旋轉,軌道設計有一定坡度起伏和路徑彎曲。過山車軌道兩側甚至四周都是奇觀呈現的舞臺,舞臺奇觀呈現采用多維度形式,影像與現實元素疊加,奇觀效果與過山車的速度、節奏、動作相結合,營造出刺激體驗。一是劇場+真人實物+電影光效模式,即在類似于電影院的黑暗環境中利用相對固定的劇場演繹真人與電影特效相結合的影視經典橋段。劇場上的真人與光效投影的虛擬景物或人物同臺呈現,這樣的劇場奇觀體現出三種結合:真實與虛擬相結合、戲劇與影視相結合、劇場和公園相結合。
城市景觀劇場是城市景觀劇、實景劇演繹的場所,這一場所雖然更接近于劇場空間,但其演繹的方式與電影科技和電影文化元素緊密相關,其影像特質、奇觀效果與電影有著諸多相通之處。桂林《印象劉三姐》、武漢《漢秀》、杭州《印象西湖》、麗江《印象麗江》、武夷山《印象大紅袍》、秦皇島《海上生明月》、三亞《三亞千古情》、西安《阿房宮賦》、襄陽《草廬諸葛亮》、敦煌《敦煌盛典》、拉薩《文成公主》、太原《又見平遙》、登封《禪宗少林·音樂大典》、承德《鼎盛王朝·康熙大典》、泰安《中華泰山·封禪大典》、大理《希夷之大理》、張家界《天門狐仙》、韶山《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安順《阿依朵》等景觀劇和實景劇的成功實踐,為所在城市形象傳播做出了巨大貢獻,促進了游客旅游滿意度的大幅增加。這些綜合了電影、戲劇、話劇、音樂劇、山水風光、城市風景、城市文化遺產等豐富元素的嶄新演藝形式,不僅塑造了嶄新的城市物質空間,也帶動了城市其它產業。
城市其它產業電影化創意場所涉及到眾多產業領域,它主要與電影文化元素的創意利用有關。這些空間多利用電影文化的一種或多種元素進行創意,來營造特定產業消費體驗的某種電影化效果,以形成商業賣點。如電影主題餐廳、電影主題婚紗影樓、電影主題書店、電影主題房地產、水幕電影公園、電影光效建筑等。它們都以電影作為創意元素,將電影符號作為一種包裝或標志,讓顧客不僅消費這些空間的物質使用價值,還消費空間中的文化意義和象征蘊含。
電影向城而生,依城而長。電影其實是一種城市文化,它與城市具有一種原初關系和緊密的互動關系。本體空間、衍生空間與遷移空間,這是電影塑造的三種城市物質空間。分析這三種物質空間的意義在于兩個方面。一是能讓我們更加明白一個關于電影文化的常識,那就是電影文化不僅是一種精神性存在,還是一種物質性存在。電影從其誕生之初一直到現在,一直有物質性的一面。我們的電影研究不能總是讓精神遮蔽了物質。二是能讓我們對電影文化產業的認識更加深刻,有利于更科學地發展電影文化產業。對應于三種城市物質空間,電影文化產業發展其實具有三個層次,分別是電影本體產業、電影衍生產業和電影遷移產業。電影產業的這三種層次又分別對應電影消費的不同領域,電影本體消費、電影衍生消費和電影遷移消費。電影本體消費主要指影院購票觀影,這是電影消費的核心領域。電影衍生消費,指各種電影衍生產品的消費,這是電影消費的次生領域。電影遷移消費主要指電影旅游和電影元素商業創意消費,這是電影消費的再生領域。
在一些西方學者看來,電影不僅僅生產上述本體空間、衍生空間和遷移空間,電影文化高度發達的美國城市整個空間都是電影化的,也就是被電影塑造而成的。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說,“美國城市似乎也是從電影中活生生走出來的”,[2]這樣一種觀點實際上也深刻反映了電影重構人們城市認知的事實。“在美國,電影是真實的,因為被電影化的是整個空間”。[3]電影建構了美國城市的主觀空間,這一主觀空間勢必作用于物質空間,讓美國城市整個空間成為一種主客觀交融、現實與電影混合的“擬像空間”,也就是鮑德里亞所說的真實與幻想交織的“完美的擬像”。[4]考察電影與洛杉磯城市空間的互動史,拉米雷茲(Ramirez)發出疑問,“電影是洛杉磯的邏輯締造者?抑或這個城市只是這一獨特產業在物理空間中的投射?”[5]對于洛杉磯這樣徹頭徹尾的電影之城,這種疑問的回答無疑是肯定的。大衛·克拉克(David B.Clarke)繼承了鮑德里亞的思想,“有許多人曾經在街頭漫步時,突然有著仿如走在電影布景間的那種奇妙感覺,那么毫無疑問地,這就是電影的一部分。”[6]正是在電影塑造這種奇妙主觀感覺的同時,城市客觀物質空間也被電影塑造。在美國南加州大學教授尼爾·加布勒(Neal Gabler)眼中,“電影與電影院里的黑暗環境一起施展了魔法,使人們從現實走入電影的幻象中,直到兩者渾然一體,虛實難辨。”[7]其實如此體驗不僅發生在影院空間之中,還發生在現實城市的街道之上和生活之中,在觀眾走出影院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