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日之都：埃德蒙頓

李歐

埃德蒙頓市最豐盈的是陽光，最匱乏的是人。

在已經建成一二十年的住宅小區行走，恍惚之間，似乎到了“鬼城”，靜謐得有點虛幻，不真實！突然，一只野兔竄出，才穿透了寧靜；當它怡然自得地在草坪上吃起鮮草，小區又陷入能聽見心跳的寧靜中，只有溫和的太陽寂寞地看著你。但，稍仔細看看，家家戶戶門前屋后，精心打理的花園，草坪、綠樹，排列成行的小車，可以斷定這是充滿常住居民的空間。而且，哪怕是在downtown，一到周末，華麗依舊，卻人煙稀少。畢竟，這是加拿大，世界上最地廣人稀的國度之一。以人口而言，埃市是加拿大第五“大”城市，不過區區百萬。

不過，我終于看到了人山人海、呵氣成云的境況，那是在埃市“四大節”時。

“K-Days”，K，代表“克朗代克”，這是加拿大北部育空地區的一條河的名字，一百五十年前，這是“黃金”的象征?？死蚀撕恿饔?，以及附近的道森鎮，是在加利福尼亞州金礦枯竭后，再次在北美喧囂起“淘金熱”的地區。憶及少年時讀杰克·倫敦的小說，如《荒野的呼喚》《熱愛生命》等等，現在仍對這遙遠的地方充滿憧憬和向往。因為成千上萬的淘金人，需要大量的食物、衣物；而加拿大草原三省，作為農牧區，正在全面開發，埃市是大宗貨物的交易市場、中轉站、后勤基地，從而迅猛發展起來?？梢哉f，正因為“淘金熱”，才使埃德蒙頓，從一個小小的皮貨交易點，逐漸發展為加拿大北方大城市。因此，雖然“淘金熱”已經遠去，風光不再，北方又重新荒涼，近于無人區。但埃市人，紀念它，懷念它。1879年，由“淘金熱”刺激而成的當地農牧業已經高度發達，埃德蒙頓農業協會決定舉辦此節，主要是展示農牧業的產品以及本年度取得成就。因而，此節日又被當地華人直接稱之為“淘金節”。對于有著漫長到難以梳理的歷史的中國人，一百多年，不過彈指一揮間。而加拿大，歷史短，似乎更珍惜歷史；“K-Days”年年舉行，就是對歷史的尊重，它是埃德蒙頓市獨創的歷史最悠久的慶典。

現在的“K-Days”，傳統的內容還是保持，仍然有杰出農牧產品展示，不過有所發展，主要性質是讓這些不知稼穡的“城里人”，體驗鄉村，與牛羊馬雞鵝等牲畜家禽“面對面”。最高興的是孩子們，去撫摸活的小動物，逗弄、嬉戲，甚至被允許去騎小馬，給雞鴨鵝喂食等等。他們平時看見的可謂都是將上餐桌的動物的殘缺尸體，而與這些鮮活的小動物面對面，怎不童心大樂。其實，這些內容已經成為次要，甚至是一種點綴?，F在的“K-Days”慶典，持續十天，每次是從“花車游行”開始，常常有一百多個花車，由埃市各個族群、各個團體自由組織，這是展示各個群體的風貌、活力的方式。今年的第一個花車方陣，是華人的旗袍隊，而且中國駐阿爾伯特省的總領事也加入游行。在節日期間，吸引人的還有當地印第安人的舞蹈比賽——傳統的“帕瓦大賽”；以及摩肩接踵、喧嘩騰天的大型游園；入夜，還有焰火表演，各種文藝演出，甚至還有軍人引導的坦克展示等等，真是豐富多彩，遠遠超出傳統內容。

冷眼旁觀，十天的“K-Days”，現在應該是埃市的一種狂歡節活動而已，借歷史名目，行美麗夏季歡樂的內容。各種表演節目，各種游樂形式，各種食物熱賣，無數的人熙來攘往，笑語鼎沸，展示的是夏季歡樂的一個高潮，只不過因為有歷史懷念的意義，從而增加了內涵深度而已。當然，保守的加拿大人，哪怕是狂歡，也還是顯得拘謹，游行游園式的嘉年華，也不過是規規矩矩的游樂而已，有“歡”而無“狂”。

不過，仍有大刺激，那是需要單獨買票觀看的牛仔表演（Rodeo）：騎無鞍馬、組合套牛，捆牛犢，女士馬技賽等等，尤其是騎公牛，危險而刺激，騎手難免受傷，不過，似乎受傷都成了表演的程序之一。這些身手不凡的矯健男女牛仔和騎手，令人印象深刻。

其實，令我這個游客最吃驚的是，原來埃市還是有這么多的人！

愛默生具銅有像真正特殊文化意義的，甚至是具有“國際”意義的，是另一重要的埃市節日活動：“埃德蒙頓遺產節”（Edmonton Heritage Festival），或許應該意譯為“文化遺產節”，持續五天。加拿大是多民族的國家，又是世界上把保持、養護、強化“多元文化”作為核心國策的第一個國家。1971年，加拿大政府宣布施行“多元文化”政策，1982年，加拿大憲法進一步明確強化了“多元文化”內容，1988年國會通過“多元文化法”，將“多元文化主義”具體化，落實到生活的各個層面。比如，宣布有官方語言：英語和法語，但無“官方文化”。廢棄什么“熔爐”、“盎格魯化”等理論，而以“文化馬賽克”，多種文化和諧發展作為加拿大文化的基本性質。例如，只要有 25人申請，就必須在學校開設所申請的語言課，以及用這種語言去開設各門課程，即所謂“沉浸式教學”。因此，全國到處都有“雙語”、“多語”學校。這種國家理念，被認為將引領21世紀的世界潮流，為世界各國的楷模，畢竟世界上大多數國家都是多民族，民族矛盾具有普遍性，都有如何解決多民族如何和諧生存的問題。

埃市作為新發展的大城市，更是移民眾多，所謂“建國族群”：英法后裔，已經不到人口的一半，其他皆是來自各個國家、各個民族的移民。因而，在1976年，埃市政府就決定設立“文化遺產節”，以彰顯多元文化是埃市文化的最重要的構成。今年是第四十三屆，共有七十多個民族來展示他們的“文化遺產”。甚至有些國家、民族令人感到相當陌生，如巴巴多斯、科特迪亞、厄立特里亞等等，都來展示自己的文化。而且這些活動基本上是由本市市民自行組織實施，因此，完全可以推斷，埃市人真是來自四大洋五大洲。實際上，據埃市市府統計，在埃市生活的有一百多個民族。有的民族人太少，沒有單獨的展位，還專門設置了“newcomers”——新來者的展位，讓多個民族合展。這種自發性、原生性充分顯示了加拿大多元文化的內涵。人少的民族，設置一兩個帳篷展位，人多的如中國、烏克蘭、印度、墨西哥、委內瑞拉等等，就多達五六個帳篷。

各個帳篷展位，有特色藝術品出售、服飾展覽、民俗介紹等等；甚至在帳篷前搭設平臺進行有民族歌舞表演，例如，中國的舞獅、古琴、旗袍表演，日本的相撲、和服展示等等。當然，最多的是各個國家的特色食物展銷，中國人就有“餃子”還有“春卷”等等的展銷?？磥?，“民以食為天”，是全世界通行，在“文化遺產”中，食物永遠是民族文化的重要組成。埃市的“文化遺產節”，既是充分展示“多元文化主義”的一個舞臺；也借此抒發了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遠涉大洋，天涯漂泊的移民們的思鄉之情。

這兩種節日，還是帶有“民俗”活動的性質，而真正具有重要藝術性的，則是“國際邊緣戲劇節”（Edmonton International Fringe Theatre Festival），漢語有時意譯成“國際藝穗節”。這個節，還帶有更多的“官方”支持的色彩。因為，除了埃市已經有的數個正式劇院，各個大公司的禮堂、附近的中學的會場，以及阿爾伯特大學的劇場等等，甚至附近的教堂，都被征用為戲劇的演出劇場。政府還必須進行交通管制、保安設置、志愿者組織等等支持活動。這個戲劇節持續長達一周，上演了數百個各種類型各種風格的戲劇。雖然提供這些表演場地，付費甚低，一些學校和公司甚至免費提供，但這些演出的成本能否收回，仍是困難，因為競爭太激烈，票價不能高。不過，來自世界各地，可能很多還是在“邊緣”的戲劇藝術家，或者未來的大戲劇家，并不是為票房而來，主要希望可以來這里一顯身手，大有點“為藝術而藝術”的味道。

對于這些相對正規的藝術形式，由于語言障礙，很難真正理解其中的奧妙。作為中國游客，更大興趣在于這節日期間，前來“趕集”的各種各樣的流浪藝人的街頭表演，用中國俗語，他們是“跑江湖的”，這是更加邊緣的藝術。當然，這些表演缺乏戲劇性，主要是“天橋把式”，雜耍、雜技、街頭魔術、口技秀、脫口秀等等。他們利用這加拿大少見的人群麇集的機會，掙點錢。很多人平時有另外的職業，這時來“露兩手”。當然，從表演的內容和方式來看，也大有專業的“跑江湖”的；但更有意思的是，有一些本地的業余藝術愛好者，也趁此機會，來“秀”一把。當然，表演雖積極認真，而駐足觀看的人卻少。其中原因之一，最好的場地，被那些“專業”的“跑江湖”的“專業”地占有了，他們能找到的常常是偏僻的角落，當然，表演水平也是重要因素，他們就更邊緣了！

你看，一個小男孩兒，一把小提琴，在一個偏僻的路口，投入地、盡情地演奏。啊，聽見掌聲了，一個人的掌聲。鼓掌的人，還走近擁抱，喔，原來是他的父親，這唯一的知音。

一個女孩兒，找一個角落，扯一個攤子，自彈自唱，幾乎無人駐足聆聽，連親人都沒有來捧場的?？墒撬焯靵?，自得其樂，毫不怯場。

更有意思的是，幾個華人，在劇院旁邊的小巷，來幾段小合唱，抑揚頓挫，一曲英語的《友誼天長地久》，相當“專業”，十幾個華人粉絲歡呼，當然多半是同事與親友。完畢，大家去火鍋店慶祝慶祝。

“邊緣”啊，邊緣戲劇，邊緣藝術！其實，正因為有這些“跑江湖”的和“自我秀”的填充，才使得戲劇節的中心區，在各個劇場周圍，人山人海，擁擠不堪。

如果這些業余藝術家還沒有盡興，那么可以在緊接著的“埃德蒙頓民間音樂節”（Edmonton Folk Music Festival），去堂而皇之地表演，持續5天，盡可以各盡其才，大顯身手。演出全部在露天舉行，在公園——在埃市有大大小小數百個公園，廣場，以及downtown的街道。任何人都可以去展示才藝，沒有任何限制。有沒有觀眾聽眾，那就看你的才能了。加拿大的暑假漫長，兩個月以上，因而孩子們、學生們可以天天出門，去大飽眼福。

這些節日的舉行，實質上凸顯了埃市的“邊緣性”，以及邊緣性所伴生的活力。正因為“邊緣”，才去挑戰陳腐，才可能強健，才先鋒，才生機勃勃。埃德蒙頓，這是一個還沒有成型的城市，這是一個盎然生長著的城市，這是一個指向未來的城市。

埃德蒙頓，北美最北的大城市，其緯度與中國的漠河相同，它的北面，除了還有幾個小城鎮外，就只有似乎無邊無際的冰原、荒野、森林。地理上的“邊緣性”，生長出文化上的邊緣性。而且，正因為邊緣，所以那些沒有進入主流文化的，富有生機的元素，在這里得到自由生長的空間，而不會受到擠壓?？梢灶A測，這些元素，有可能成長為未來文化藝術的重要構成。世界藝術史清楚地告知我們，正是“邊緣”的沖擊，才推動了藝術的發展，中外古今，概莫例外。這些在埃市的小劇場、禮堂、會所，甚至街頭表演的各種藝術，它們中會不會有一天成為潮流的領導者？

埃德蒙頓，還有一個稱呼：“節日之都”。除了所謂“四大節”外，每年還有名目繁多的節日——當埃市人還在品味著“Victoria Day（維多利亞日）”，“Canada Day （國慶節）”，“Remembrance Day（國家戰爭紀念日）”時，感恩節就接踵而至；感恩節剛過，應該準備萬圣節、圣誕節了。還沉浸在圣誕歡樂，元旦就迅速降臨。這些還不過是國家的“法定節日”，或者是全國普遍進行的節日活動，而埃市自己獨有的節日，每年就有三十多個，幾乎將埃市市民的生活的空隙填滿。列舉一些名目：“ Silver Skate Festival （銀色滑冰節）”，“Edmonton Latin Festival（埃德蒙頓拉丁舞節）”，“Deep Freeze： A Byzantine Winter Festival Alberta（深凍： 阿爾伯特拜占庭冰雪節）”，“Ice On Whyte Festival（懷特冰雪節）”， “Edmonton international childrens arts festival（埃德蒙頓國際兒童藝術節）”，“The Works Art & Design Festival （藝術和設計節）”，“Edmonton Jazz Festival（埃德蒙頓爵士樂音樂節）”，“Blueberry Bluegrass & Country Music Society Festival（藍莓藍草鄉村音樂節）”，“Edmonton Dragon Boat Festival（埃德蒙頓龍舟節）”，“Canadian Finals Rodeo（加拿大牛仔競技決賽）”，“Taste of Edmonton （埃德蒙頓美食節）”，“ Nuit Blanche （不眠之夜）”等等，不勝枚舉。因而，埃德蒙頓市民，工作之外，一年365天，可以說生活被分為兩段：準備過節和正在過節。

這些節日關涉音樂、電影、戲劇、民俗、美食等等，甚至慶祝冬天的到來，歡迎夏季蒞臨，都可以設立節日來歡慶來欣悅。而且，這些節日活動時間持續長，K-Days每次十天，“邊緣戲劇節”每次七天，大多數節日都要三天以上。其次，很多活動，表演者觀眾都是以本市市民為主。因而，欣賞者、被欣賞者都是“同鄉人”，都是埃德蒙頓人。大家一起歡悅，實質上是相互認同，都是天涯漂泊人，能在這“異鄉”，而成為“同鄉”，在無論是意識層面，還是無意識層面，整合起來；為自己母語的文化驕傲，也為加拿大文化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