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正出奇 散淡至美
——讀己丑法書有感

湯質良/湖南教育報刊社原黨委書記兼常務副社長、副總編輯

湖南省教育國際交流協會原副會長兼秘書長

堂上妙筆 江上飛波

（一）

去年以來，我在“中國教育擂鼓人”群里每見己丑（高鵬飛先生）法書，總有清風出袖、明月入懷之感。

感謝己丑君微信相冊不設限制，讓我有幸欣賞發表在“耕月草堂”里的近百幅歷年筆翰。己丑的字有味且味濃，好看又耐看，達情性,益心靈，充滿書卷氣。心儀已久，至今未有機緣與書家謀面。

交得其道，千里同好。經師易得，人師難求。多次微信向己丑君請教，獲益匪淺。

高鵬飛先生

（二）

大凡喜歡讀傳世碑帖的人，都能識別顏筋柳骨、顛張醉素，好比看人，一回生二回熟，看的次數多了，自然能夠認出來。

我讀己丑草書，能讀出二王，讀出虔禮，讀出懷素，讀出“于體”，更能讀出己丑，己丑就是己丑！己丑草書已經通達古今，自成一格。

己丑草書，筆墨嫻熟，用墨巧妙，濃淡交替，干濕互用，質樸中見匠心，平和中見靈性。考其字法、筆法、章法（含題款印章）、墨法，取法豐富而法度嚴謹，含韻于樸，寓奇于正，化歸平淡而又一筆不茍。沒有肆意輕狂的獵奇，沒有仿效時髦的偽裝，卻有深入傳統后的變通。

探索己丑書法成功軌跡，我們不難發現己丑君走的是一條“守正出奇”之路，最終臻于“散淡至美”的境界。

我的這種認識是有根據的，且看己丑君為達此目標所付出的艱辛。

（三）

己丑書藝，童子功扎實而全面。

己丑六歲隨父學書，選用的第一本字帖是《楷書間架結構九十二法》。間架指漢字各部分比例大小，結構是筆畫組合規律，是字的骨架。掌握間架結構就掌握住了字的根本。此書是黃自元在唐初歐陽詢《三十六法》和清末楷書大師邵瑛《九十二法》基礎上系統、全面地研究剖析漢字結構組合規律，歸納總結出漢字九十二種結體書寫方法，并各有典型例字。黃自元曾任翰林院編修和甘肅寧夏知府。他的楷書集歐、顏、柳三家之長，既得歐體之筆法結構，且備顏體之豐潤遒勁，又見柳體之骨法勁健，不愧為一代楷書巨匠。他所臨摹的《楷書間架結構九十二法》對后世書者影響巨大，尤適合初學書者臨習。

己丑讀高小后先后臨習《柳公權玄秘塔碑》《顏真卿多寶塔碑》。書法在唐代為鼎盛時期，凡及楷書言必稱顏、柳。顏體肥厚粗拙勁健灑脫，柳體棱角分明骨力遒勁。所謂“顏筋柳骨”，是說他們二人的風格像筋、骨那樣挺勁有力。唐楷法度森嚴，是中國書法中的一個高峰。學習書法從唐楷入手，是書法學習的必經之路。

己丑在中學時期又臨習《曹全碑》隸書。乃父這種安排實在是高明之舉。楷行草筆法皆由隸書變化而來，其根本方法是隸書的方法。王羲之精通隸書，能以隸書巧妙地移入楷行草書之中，其新體勢傳為不朽的典范。正因為有了王羲之這樣的樞紐人物，所以書家主張先寫隸書再寫楷行草或者從楷行草上溯隸書。《曹全碑》是隸書發展中技法最為成熟的代表作品之一，字體秀美飛動，書法工整精細，透過飛動看到雍容，透過秀麗看到勁健，結體、筆法十分完美。

隨后，己丑用時較長的是研習王羲之的《蘭亭序》《唐懷仁集圣教序》，文徵明行書《前后赤壁賦》以及王獻之的《洛神賦》《中秋帖》。前者是學習行書的最佳范本，后者是小楷和草書的經典。

王獻之小楷書《洛神賦》僅殘存中間十三行，被譽為“小楷極則”，豐美舒展，別具姿媚，盛名千年不衰。寫小楷更傾向于筆尖上的功夫，書寫技巧要求更高、更嚴格。恰恰是這些“筆尖上的功夫”，使己丑草書更顯精妙。

《中秋帖》是王獻之創造的狂草“一筆書”，被稱為“一筆書”之祖，為唐代狂草的出現起了先導作用。《中秋帖》三行二十二字，字之體勢，一筆而成，偶有不連，而脈不斷。行草相雜，筆力雄健，一氣呵成，雄渾奔放。

己丑君自幼童始，浸淫經典碑帖數十年。在書寫實踐中兼學并蓄，廣采博取，逐步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有趣的是，己丑回憶，他最初看到《蘭亭序》時總覺得有些字不合間架結構。父親提醒他把《蘭亭序》全文背下來。時至今日仍可倒背如流、瑯瑯上口。時間一久，他越來越覺得《蘭亭序》顯示的哲學與文學之美，以及書法的靈動自然，讓他愛不釋手。竊以為，這就是魏晉氣韻的魅力所在。

己丑學書，從臨習唐楷入手，到臨習并反復背誦《蘭亭序》時，就領悟到了“入魏晉平淡，得魏晉風流”將成為他一生書學的目標，就已經將“晉人格”作為終身的書學追求：學書初學《蘭亭序》，但恨無過王右軍！

己丑說：“字體上除章草未及外，其他字體均小有涉獵，包括篆刻。”

篆隸草行楷，草藝是高峰。習書至此，己丑君似乎打通了書法五體的任督二脈，該向書法的最高境界進發了。

“草圣最為難，龍蛇競筆端。毫厘雖欲辨，體勢更須完。”蘇軾把真、行、草三種書體比做人的站立、行走、奔跑。小草為“跑”，大草（即狂草）是“狂奔”。

己丑開始臨習小草傳世名帖王羲之《十七帖》和孫過庭的《書譜》。

唐宋以來，《十七帖》一直作為學習草書的無上范本，被書家奉為“書中龍象”。其風格沖和典雅，不激不厲，獨創妍美流便書風，為今草確立了區別于章草的基本標準。

千百年來傳誦廣泛的《書譜》堪稱絕唱。其內容豐瞻而精辟，在藝術主張、學書步驟、真草之辯證、書體的功用和特點、基本技法的總結、創作經驗、學習態度、立身務本道德修養等方面都有獨到的見解宏論。其書法宗法“二王”，于筆法尤為精到。他將晉法化為己用，入而能出，化繁為簡，空靈古樸，瀟灑俊逸，直追書法藝術的最高境界，既是學習書法者必讀的文本，也是學習草書應修的功課。

此后，己丑君曾拜于右任先生的入室弟子胡公石學習標準草書。胡公石先生是中國大陸標準草書的唯一傳人。己丑作為胡公石先生的親傳弟子，其草書深得于右任標準草書精髓自不待言。

己丑說：“對我影響最大的還是崇拜二王顏柳孫過庭。當然也私淑其他宗師，如歐陽詢、懷素、蘇軾、趙孟頫、文徵明、董其昌、于右任、鄧散木，等等。只是永遠高不可及，偶像而已。”

從上面可以看出，所謂“守正出奇，散淡至美”，是數十年工夫積累而成。

（四）

嚴父出才子！

己丑出生在山西運城市芮城縣。地上文物看山西，山西文物看運城。運城素有“五千年文明看運城”的說法。女媧補天、黃帝戰蚩尤、舜耕歷山、禹鑿龍門、嫘祖養蠶、后稷稼穡等傳說都發生在運城。關公故里運城涌現出了張儀、司馬遷、薛仁貴、王勃、王之渙、王維、柳宗元、司馬光等文武俊秀。

“小學時父親常講老家的一些歷史名人及其名作，什么王維、王勃、王之渙，關公、關漢卿、柳宗元，重耳、介子推、司馬光，等等，很是喜歡。”己丑如是說。

這是一位傳家有道、盼子成龍的好父親！

韋應物詩一首

王冕詩《墨梅》

“說起寫字，不忘家父。”己丑的書學生涯是在父親的言傳身教、耳提面命下開始的。父親明訓寫字為每天必修的作業。要求每次研墨讀帖（一邊研墨一邊讀記每一個筆畫）、背帖默寫（一個字須一氣呵成，中途不能看字帖看一筆寫一筆）、對帖查異（對照字帖檢查粗細、長短、位置等筆畫的不同，并在廢紙上糾錯補正練習三遍以上）。照此三步程序，每天懸腕臨習二十個大字，然后用小楷毛筆在大字空隙寫一篇日記。

己丑印象最深的是，偶爾落空未寫日記，父親總是待他睡穩之后，一聲：“今天作業完了嗎？”少年己丑怯生生地回復：“明天補上。”“今天飯不要吃，明天補行嗎？”不容再說，必須起來按程序做完作業再睡。年少時的這一印象，影響了己丑的一生。

己丑父親民國時河南大學畢業。河南大學坐落在八朝古都開封，由著名教育家林伯襄創辦。“泱泱大學止至善，巍巍黌宮立中原。”黌門秀才是很榮光的。

己丑自言：“若論書法，至今未能超越父親。”己丑父親，黌門中人，詩禮傳家，對傳統書藝有薪火傳承的使命感，自身書法根底確實相當深厚。己丑認為自己的書藝“未克箕裘”，至今尚未突破父親的水平。然而我卻從另一方面去想，己丑對經典文獻吸納極深，“立身揚名，事資尊顯，勝母之里，曾參不入”，“自稱勝父，不亦過乎”——豈能自稱勝過父親？

仔細想想，己丑父親為兒子所開的入門碑帖有一個特點，即由剛入手。楷書學柳公權，隸書學《曹全碑》，行書習《圣教序》，草書臨《十七帖》《書譜》，都是骨剛佳帖。“眾妙攸歸，務存骨氣；骨既存矣，而遒潤加之。”（《書譜》）傳統書藝一向以骨力居首，由百煉鋼化作繞指柔，這柔潤的筆畫始終骨力內含。

學習書法要從幼功開始，如今已成共識。己丑君有一雙在國外出生的可愛的小孫女，都熱愛運動，姐姐被選入校足球隊，妹妹短跑奪冠。小姐妹是否同時接受雙語教育？中文聽說讀寫練得怎樣？要是能把己丑爺爺的童子功傳承下去，在海外推廣中國文化，該多好！

（五）

功夫在“字”外。

書法拼完了技巧，拼到最后就是拼文化修養。技術到了一定程度，字外功夫將起到決定性的作用。

“腹有詩書氣自華”，這個氣就是書卷氣。書卷氣得益于孜孜不倦地讀書、做學問。讀書人在處理點畫、線條、結體、章法及整個書法的審美時，由于見多識廣，總會遵循深厚的書學文化積淀。

20 世紀80 年代，己丑君隨上海圖書館顧龍廷先生做《四庫全書》整理研究工作。此后，因工作關系，曾三上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北京故宮西華門內，明清檔案），三下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南京，民國時期檔案），看到一些珍品、真跡，如書法類的康雍乾等皇帝及劉墉、翁方綱等人真跡、皇帝寶璽印譜等。在上海圖書館飽覽善本庫藏國家一級文物《顏氏家藏尺牘》、國家一級文物宋拓本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等等。因為參編當代中國叢書《教育大辭典》《中國教育年鑒》，還在北京、上海、南京、陜西、甘肅、寧夏等省市圖書館、檔案館查閱復印珍貴資料，不準復印的全靠手抄，多年抄寫10 余萬字。還有幸在臺灣故宮博物院見到孫過庭《書譜》和懷素《自敘貼》真跡，并在臺北故宮國寶巡展悉尼時，拍攝了一批價值連城的字畫文物。這些經歷，開闊了己丑的胸襟和視野，提高了己丑傳統文化的學養。

“心血為爐，熔鑄古今”，己丑把各種風格吸收到自己筆下；同時“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暗合時代潮流，守正出奇，雙楫并進。既能險絕，復歸平正。沒有怒張之氣，平實散淡，秀逸至美。

己丑在做《四庫全書》整理研究時，顧廷龍先生曾明確教誨，學問靠什么？簡言之，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羅子史，眼寓山川。己丑說：“先生強調讀書既有泛讀，又重精讀，更在研究。顧先生一生研究圖書，滿腹經綸，他的篆書和唐人寫經體造詣非凡。”

己丑始終記得于右任先生寫過的一幅對聯：“筆墨精良人生樂事，氣質變化學問深時。”

斗方：心血為爐 熔鑄古今 水墨畫 《梅花》

中堂：毛澤東詞《浪淘沙·北戴河》下闕 斗方：拂塵

己丑君是一位精通文史的文化學者，他于水墨國畫、篆刻、攝影、微電影、太極運動諸方面都有相當的造詣。正是這種造詣，造就了己丑法書的書卷氣。

書法寫到最后就是寫文化，誠哉斯言！

說到讀書和做學問，突然想到，己丑夫人孫燕長期在一所211 大學圖書館工作，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后總有一個默默支持他的女人！賢內助功不可沒啊！

我請己丑君自己評價其草書風格，他說“只是把書法作為愛好”“從沒有把書法作為主業，就是消遣娛樂，修身養性吧，還真是未達到什么風格”。

歷史上沒有一位專業書法家。蘇東坡是吏部尚書，是大文學家，書法乃余事之余事。近代以書法著名的諸多政治家、外交家、教育家、文學家，皆不以書法為主業，都在書法上取得了輝煌的成就。主政《寧夏教育》十多年成績卓著的己丑君亦復如是。

（六）

我們討論了草書的藝術價值與實用價值。己丑認為二者是統一的，同等重要，皆不可偏廢。草書藝術離不開實用。他舉例說，即便有人把“死亡”二字寫得再藝術，也絕不會有誰把它掛在客廳。古代草書名作創作之初都是實用的。《十七帖》是王羲之寫給親友的二十多封信，因其高超的書法造詣遂成草書瑰寶。《蘭亭序》《祭侄文稿》《書譜》本來都是實用文稿，書家書寫時“思逸神超”“神融筆暢”，遂成稀世珍寶。

己丑認為，草書的藝術價值，依老子哲學思想說，就是要道法自然，無為而不為。順其自然，水到渠成，才是草書藝術的最高境界。己丑君為全國太極拳、劍冠軍陳玉青和著名的太極明師洪長春拍攝制作了微電影，也常與洪大明師練太極推手，對太極的靈魂領悟極深。他認為，太極之妙在于松靜柔和、圓虛合道。草書欲達藝術價值，亦是同理。

己丑說，隨著社會的發展和互聯網的興起，書法的實用性也在擴展影響。中醫學研究認為，書法具有養生功能。書法可調節心態，使情緒穩定。習書能陶冶人的情操，賦予生命積極向上的活力，使人在藝術、眼界、胸襟、修養、氣質上都得到升華。

己丑強調，書法是中華民族曾經最為重要的藝術生活，將這些具有藝術價值的精神實質傳承下去，本身就是一種實用價值。中國書法申遺成功，正是體現了它的藝術價值與實用價值。當今時代，書法的實用功能日漸消弱，草書的純粹藝術性將得到進一步釋放。書法正從實用走向藝術，書法佳作珍品已開始走進尋常百姓家。草書時代，正在到來。草書盛世，待看今朝！

（七）

己丑君說：“這家那家，最美不過尋常百姓家！”我喜歡己丑的這幅字：“拂塵”。“茫茫名利內，何以拂塵襟！”滌我塵襟，滌盡塵襟萬慮空！這是心靈閱世之感觸！打造文字之外的意境，才是書家的終極價值所在。書法即“抒發”。讀己丑的字，其人性之深度，感情之純度，人文之擔當，書如其人！書為心畫。志行高潔者，其書清氣飄灑；心情恬淡者，其書氣靜端莊。據說，“平實散淡”是米芾學晉人一直到晚年才明白的一個道理。讀己丑法書所帶來的至美感受不僅是一種散淡的詩意，還是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會在身心俱醉的審美享受中獲得精神的升華。

翰墨追千古，藝術心中駐。心是明鏡臺，時時勤拂拭。祝己丑君青春永駐，藝術長青，佳作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