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帽檐上，那枝金雀花

黃唏耘

這里要說的伯爵，名叫若夫瓦五世（Geoffroy v，1132-1151），其領地位于今天法國西部，古稱安茹（I'Anjou），于公元八七0年設伯爵領（1eeomt6 d'Anjou）。若夫瓦五世，人稱“美男子”，估計長得相當帥。此外這位伯爵還愛美，相傳他喜歡在帽檐上插一枝金雀花，因此又得了一個綽號，叫“金雀花若夫瓦”。

法語里，金雀花寫作le genet，是一種開金黃色花朵的漂亮灌木。genet源自拉丁文genesta或genista，金雀花屬植物的統稱。相傳因為喜歡這種灌木，若夫瓦五世讓人廣為種植。法語動詞“種植”（planter）與金雀花（genSt）結合，便有了一個新詞：PlantagenSt。伯爵的本名加上這個詞，變成很長的稱謂Geoffroy V Plantagenet。中文照直譯，意為“種植金雀花的若夫瓦五世”，太啰唆，因此簡稱“金雀花若夫瓦五世”，把“種植”的詞義省略了。注意，這只是在中文里，因為法語或英語的寫法并沒有省略。

若夫瓦五世平生干得最成功的一件事，是娶了一位名叫瑪蒂爾達（Matilda）的女人為妻。這是個太不平凡的女人，家世和經歷強悍到讓人窒息。她是英國國王亨利一世的女兒，她的祖父乃是赫赫有名的“征服者威廉”，就是那位一0六六年率軍隊渡過英吉利海峽，奪了英國王位的法國諾曼底公爵。

由于亨利一世失去了兒子，因此從道理上說，瑪蒂爾達也是英國王位的繼承人。十二歲時（沒錯，十二歲），瑪蒂爾達嫁給德意志國王（同時也是神圣羅馬帝國皇帝）亨利五世，當了十一年的皇后。亨利五世去世時，她二十三歲。三年后（一一二八年），瑪蒂爾達再婚，嫁給了比她小十一歲的安茹的若夫瓦五世，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那位擁有“美男子”和“金雀花”雙綽號的安茹伯爵。

這位伯爵喜事不斷，兩年前剛剛把安茹以北的曼恩伯爵領（comt 6du Maine）據為已有，現在瑪蒂爾達又為他帶來了兩大福利：第一，她是亨利一世指定的英國王位繼承人；第二，她從祖父“征服者威廉”和父親亨利一世那里，獲得了法國諾曼底公爵領的繼承權，那是一片比安茹一曼恩伯爵領還略大的領地。

想一想，整個英格蘭王國，外加諾曼底公爵領，這簡直就是上天砸給金雀花若夫瓦五世的兩塊超級大餡餅。然而要想真正接住它們，卻并不容易，因為餡餅太大，有人要搶。要搶的人同樣有來頭，他是法國的布洛瓦伯爵埃蒂安（Etienne de Blois），“征服者威廉”的外孫，他的競爭對手瑪蒂爾達則是“征服者威廉”的孫女。

論理，瑪蒂爾達更有繼承的權利，畢竟她父親就是英國國王亨利一世，況且亨利一世在失去唯一的婚生子后（私生子他有一大堆），已經宣布女兒瑪蒂爾達為王位繼承人。可惜那是在十二世紀，彼時的英格蘭傳統中還沒有女性為王的先例，貴族和教會選擇了擁立埃蒂安為英國國王（一一三五至一一五四），其英語名字叫“布洛瓦的斯蒂芬”（Stephen ofBlois）。與此同時，埃蒂安還一并繼承了先王亨利一世的諾曼底公爵頭銜。

眼看要到手的兩塊超級大餡餅，就這樣成了別人的囊中之物，可以想見瑪蒂爾達和金雀花若夫瓦五世的悲憤，乃至抓狂。好在他們都非等閑之輩，否則金雀花的故事就到此結束了。

斯蒂芬在英國王位上坐了十九年，若夫瓦五世兩口子就與之不懈斗爭了十九年。他們分頭出擊，瑪蒂爾達負責爭奪英國王位，若夫瓦五世負責拿下諾曼底。若夫瓦五世表現出足夠的耐心、毅力和智謀，他先后向法王查理六世和查理七世宣誓臣從，終于用十年的時間，在法王的支持下奪得了諾曼底公爵領。而瑪蒂爾達，在被表兄斯蒂芬奪走英國王位時，肚子里正懷著第三個兒子吉約姆，另外兩個兒子，亨利剛兩歲，小若夫瓦剛一歲。做女人不容易；做一個一邊生孩子，一邊還要立志奪回英國王位的女人，更不容易。

一一三九年，瑪蒂爾達終于抽出空來，率領人馬渡過海峽，在一批擁護她的英國貴族的支持下，與斯蒂芬展開了長達九年的王位爭奪戰，雖然最終未能將斯蒂芬趕下臺，但她艱苦卓絕的努力，為兒子亨利將來收復英國王位，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一一四八年，瑪蒂爾達返回法國榮休，將收復英國江山的接力棒，交給了長子亨利。

此時的亨利已經快到十六歲，兩年后若夫瓦五世去世，他隨即繼承了父親的全部領地和頭銜：安茹一曼恩伯爵、諾曼底公爵。父親的綽號“金雀花”，從此也作為家族名稱，被亨利和后代所傳承。

也許是金雀花的家族基因使然，亨利十九歲時，竟然也娶了一位身世和經歷超級強悍的女人，不僅復制了父親當年的輝煌婚姻，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新娘的名字口1阿莉耶諾爾（Alienor），乃法國國王路易七世的前王后，兩個月前剛剛與國王離了婚。離婚的原因據說有兩個，一是這兩口子一起參加第二次十字軍東征時，軍中盛傳阿莉耶諾爾跟自己的親叔叔、安條克公爵雷蒙德有染；二是阿莉耶諾爾一直沒能給路易七世生出男性子嗣。

對于阿莉耶諾爾而言，前王后這個稱號不過是個虛名，她的真正實力和身份，是握有實權的阿基坦女公爵（duchesse dAquitaine）。阿基坦，那是法國西南部的一大片領地，遠大千當時法國卡佩王室的領地，也遠大于安茹一曼恩伯爵領加上諾曼底公爵領。如果看一下十二世紀的法國地圖，阿基坦甚至大于卡佩王室領地加安茹一曼恩伯爵領加諾曼底公爵領的面積總和，足足占了當時法國面積的四分之一還多，而阿莉耶諾爾，乃阿基坦公爵領的唯一繼承人，真正的女公爵。

就是這樣一位女豪門，對金雀花家族的小伙子亨利一見傾心，主動追求，在跟國王路易七世離婚兩個月后，果斷嫁給了自己的心上人。這是一一五二年的五月十八日，她二十八歲，亨利剛滿十九歲。

與心上人結婚后，沉浸在愛情中的阿莉耶諾爾，全身心投入到建設金雀花帝國的宏偉事業之中，十三年里，連續為這個家族生了五男三女八個孩子。而亨利，則是美人江山雙豐收，將自己做夢都不敢奢望的阿基坦公爵領收入囊中，再加上父親傳給他的領地安茹、曼恩、諾曼底，金雀花家族幾乎占據了十二世紀法國版圖三分之一的江山。

即便如此，金雀花家族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一一五三年十一月，二十歲的金雀花亨利與母親的仇人、英國國王斯蒂芬達成和解，并簽署《溫切斯特停戰協定》，六十一歲的斯蒂芬正式接納亨利為養子和王位繼承人，亨利隨即返回法國。次年十月，斯蒂芬駕崩。十二月，亨利抵達倫敦，登上英國王位，史稱亨利二世（他的外祖父便是亨利一世）。母后瑪蒂爾達的夙愿終得實現。

陪伴在新國王亨利身邊的，是瑪蒂爾達的兒媳，身懷六甲的阿莉耶諾爾，她即將為亨利生下八個孩子中的第二個，名字也叫亨利（小亨利）。她的第三個兒子理查，將成為英國下一任國王（理查一世），綽號“獅心王”；她最小的兒子約翰，繼兄長理查之后，也將成為英國的國王。

總結一下。瑪蒂爾達是英國國王亨利一世的公主，后來相繼做過德意志國王（兼神圣羅馬帝國皇帝）海因里希五世的皇后、安茹一曼恩的伯爵夫人、英王亨利二世的母后。她的兒媳阿莉耶諾爾（按英語發音簡稱“阿莉諾”）曾是法國國王路易七世的王后，然后做了英國國王亨利二世的王后，后來又成了兩個英國國王的母后。

金雀花亨利二世登上英國王位后，以這個家族命名的一個龐大帝國蔚然成形，西北起自蘇格蘭靠近英格蘭的邊境領地，然后貫穿英格蘭，覆蓋了英吉利海峽對岸三分之一的法國領土，整個面積比法國卡佩王室的領地足足大了十幾倍。此時的法國路易七世仍然在位，現在腸子都悔青了。他兩年前跟阿莉耶諾爾離婚，失去了廣袤富庶的阿基坦公爵領。更沒料到阿莉耶諾爾隨即改嫁的金雀花亨利，現在竟成了英國國王。追根溯源，在很大程度上是路易七世親手促成了金雀花帝國的建立，而這個帝國在未來的數十年里，將對法國王室的生存構成重大威脅。

不僅如此，隨著法國安茹的金雀花亨利二世登上英國王位，英國歷史上長達三百三十一年的金雀花王朝（一一五四至一四八五）由此拉開序幕，這將是英國歷史上持續時間最長的一個朝代，該朝許多著名的國王，后來都進入了莎士比亞的劇作，例如約翰王、愛德華三世、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亨利五世、亨利六世、理查三世。

無論領土意義上的“金雀花帝國”，還是朝代意義上的“金雀花王朝”，追根溯源，都可以看作安茹伯爵若夫瓦五世和兒子亨利二世這父子倆的幸運發家史。在這個過程中，兩位關鍵女性貢獻巨大，她們是瑪蒂爾達皇后和阿基坦的阿莉耶諾爾。身為婆媳的這兩位女性，分別就像是英國王位和阿基坦龐大領地的保存者與搬運工，正是她們的兩份嫁妝，支撐起了金雀花帝國和金雀花王朝的光榮與夢想。

而到最后，一切的榮耀都歸了安茹的金雀花家族的男人。至于他們的首要貢獻，則是“金雀花”這一無比榮耀的名號，因為一切的起源，都來自安茹伯爵帽檐上的那枝金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