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清人徐魷《詞苑談叢》敘說詞之體制,有這樣一段話:
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矣,詞之正宗也。……詞體大略有二:一體婉約,一體豪放。婉約者欲其詞調蘊藉,豪放者欲其氣象恢弘。…大抵詞體以婉約為正,故東坡稱少游為今之詞手,后山評東坡如教坊雷大使舞,雖極天下之功,要非本色。(卷一,第八十條)
中華書局校箋本標注此條出自《弁州山人詞評》,但“詞體大略有二”以下數語,實為明人張綖《詩余圖譜》凡例附識所云。詞分婉約、豪放之說,應系張綆首創。張綆生活在正德至嘉靖前期,早王世貞三四十年,二人大概素無交集。但看王氏論詞之正宗與變體,與張埏門派之說亦相契合。其謂:“詞須宛轉綿麗,淺至儇俏挾春月煙花,于閨檐內奏之。一語之艷令人魂絕,一字之工令人色飛,乃為貴耳。至于慷慨磊落,縱橫豪爽,抑亦其次。不作可耳,作則寧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戎服也。”(《藝苑卮言》附錄一,見《弁州四部稿》卷一五二)
徐氏剪輯王世貞、張綖,綴合于一處,明顯給出了這樣一種關聯:詞之正體與變體,亦即婉約、豪放之分野。早先李清照作《詞論》,指出填詞不像作詩,是否“協音律”,是否“可歌”,首先是一條標準。所謂詞“別是一家”,是以詞的音樂性設置技術門檻,于詩文之外自立門戶,其中已隱含正體與變體之說。王世貞舉為正宗的詞家,李璟李煜父子、晏殊晏幾道父子,柳永、張先、周邦彥、秦觀、李清照那些人,亦確是通曉音律的作手。所以,后來人們觀念中就形成一道互為關聯的流別之鏈:
協音律/不協音律——正體/變體——婉約/豪放。
曾經,這也是一道鄙視鏈。
詞之一體,原本配合音樂所作,故有倚聲填詞之說。文人詞之前必定有過“里巷俗曲”的階段,至后蜀趙崇祚編纂《花問集》,早期文人詞基本上還是歌詠風月情事的當筵曲子。當然,那些應歌之作或亦不乏感世傷時之筆,也多少注入了某些文人意識與寄托。照王國維的說法,“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人間詞話》)。從李煜開始的變革,逐漸改變了詞的命運,意味著這種文字終究要走向自立,也就是從附庸音樂回歸抒發性情的文學路徑。
按李清照謹守音律的觀點,詞還只是配樂文字,戶籍不在詩的體制內。事實上,自五代、北宋以降,詞之一體雖未能擺脫音樂而存在,卻已是成熟的文學體裁,其情感表達和修辭手段完全不遜于同時期的格律詩。易安居士的《詞論》以音律原則挑剔詞壇諸公,難免有些強詞奪理。胡仔說:“易安歷評諸公歌詞,皆摘其短,無一免者。此論未公,吾不憑也。其意蓋自謂能擅其長,以樂府名家者。”(《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三)其實,那個“別是一家”的說法本身有些頭緒雜亂,如謂柳永“詞語塵下”,張先、宋祁等詞章“破碎”,晏殊“苦無鋪敘”,賀鑄“苦少典重”,秦觀“專主情致而少故實”……這些指摘只是涉及詞的修辭、結體和敘事性等。不過,話頭扯回來還是拿音律說事兒,譏誚晏殊、歐陽修、蘇軾一班大佬以詩為詞,而“不可歌矣”,即所謂“句讀不葺之詩爾”。這一招厲害,偏讓“士大夫之詞”遲遲不入正冊。
蘇軾不諳音律大概是事實。《苕溪漁隱叢話》引蘇公門下晁補之言:“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后集卷三十三)又引陳正敏《逐齋閑覽》云:“蘇子瞻嘗自言平生有三不如人,謂著棋、飲酒、唱曲也。然三者亦何用如人。子瞻之詞雖工,而多不入腔,正以不能唱曲耳。”(前集卷四十二)胡仔是竭力維護蘇軾,有謂:“子瞻自言,平生不善唱曲,故問有不入腔處,非盡如此。后山乃比之教坊雷大使之舞,是何每況愈下?蓋其謬耳。”(后集卷二十六)不過,還是黃庭堅的辯解最透徹有力——“東坡居士曲,世所見者數百首,或謂于音律小不諧。居士詞橫放杰出,自是曲子縛不住者。”(《侯鯖錄》卷八)
“曲子縛不住者”,不但是蘇詞特點,更是道出詞體發展嬗變之途。王世貞有一句話倒是說得很到位——“詞興而樂府亡矣,曲興而詞亡矣。非樂府與詞之亡,其調亡也。”(《藝苑卮言》附錄一)雖然在他看來“詞須宛轉綿麗”,應該講究聲腔與音律,但在他那個時代,詞牌曲調多已亡佚(宋詞曲譜如今僅存姜夔十七首自度曲),能夠保留下來的則是詞家的文字文本。
曲與詞,孰重孰輕,天姿英縱的蘇軾抑或自有分辨:聲腔曲調具有趨時特點,當日流行的曲調只能流行于一時,出色的歌詞卻流芳千古。《禮記·樂記》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政亡聲息,曲調白與風俗相隨,故孔穎達疏日:“周衰禮廢,其樂先微。”禮樂縱為經國大事,從前的詩經、樂府也是只留下了文字。
王世貞倒是能夠欣賞蘇詞之雄邁,不過他也注意到蘇軾風格中的另一面,竟有比婉約派更婉約的詞作。他在詞評中特別提到那首膾炙人口的《水龍吟》(又作《水龍吟慢》):
昔人謂銅將軍鐵綽板唱蘇學士“大江東去”,十八九歲好
女子唱柳屯田“楊柳岸,曉風殘月”,為詞家三昧。然學士此詞,亦自雄壯,感慨千古,果令銅將軍于大江奏之,必能使江波鼎沸。至詠楊花《水龍吟慢》,又進柳妙處一塵矣。(《弁州四部稿》卷一五二)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東坡《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顯然比柳永“曉風殘月”更見言情體物之致。在王世貞看來,蘇軾實不止豪放一端。又稱東坡《點絳唇》(閑倚胡床)、《水調歌頭》(把酒問青天)是“快語”,《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霧)是“爽語”,都有別于《念奴嬌》(大江東去)那類“壯語”。其實,東坡確亦擅作婉約之調,“玉骨那愁瘴霧,冰姿自有仙風”“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這樣清切婉麗的詞句讓人想到姜白石的格調,但白石之清幽往往邈遠而蹇澀,不似東坡那種曠意。誠如王國維所說,“白石《暗香》《疏影》,格調雖高,然無一語道著”(《人間詞話》)。然而,東坡之曠,不言之中卻有著落,有情有蘊亦自有佳人。東坡的確是有意打破詞為“艷科”的傳統,但玩起幽曠、悱惻的唯美主義,何止是“爽語”,亦未嘗不擅諸般“綺語”。
又,吳梅《詞學通論》亦論及蘇詞“兩擅其長”的特點,指出東坡婉約處,絕不讓五代花問詞人。其謂:
余謂公(蘇軾)詞豪放縝密,兩擅其長。世人第就豪放處論,遂有鐵板銅琶之誚,不知公婉約處何讓溫、韋。如《浣溪沙》云:“彩索身輕長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祝英臺近》云:“掛輕帆,飛急槳,還過釣臺路。酒病無聊,欹枕聽嗚櫓。”《永遇樂》云:“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人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西江月》云:“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此等處于“大江東去”“把酒問青天”諸作,如出兩手。
強調蘇詞的另一面,自是認同以婉約為正宗的準則。從前某些論者大概是有一種拿捏不定的微妙心理,這文壇巨子該不會只是粗豪淺率的詞林作手?自陳師道《后山詩話》評說東坡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而非本色之詞,到李清照《詞論》譏其“句讀不葺之詩”,正變之說已成不易之論。延至明清兩代,被認為“不入腔”的豪放變體仍為人鄙夷。但奇怪的是,蘇詞的名聲卻不斷高漲,終將柳永、周邦彥那些當行詞家甩出幾條街去。金人元好問倒有先見之明:“樂府以來,東坡為第一。”(《遺山自題樂府引》)
圈內人的差評竟無損于東坡地位,大抵被人譏誚,才不斷有人為之辯護和贊頌。詆訾與夸詡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形成相與“共謀”的巨大推力。豪放派壓抑既久,亦終有咸魚翻身之日,在后世引入救亡主題的文學語境中,之前遞相祖述的鄙視鏈顛倒過來了。不但東坡、稼軒被人格外尊崇,連帶陳與義、張元斡、張孝祥、陳亮、劉過、戴復古、劉克莊等南宋諸家也都組團出擊,成了詞壇主流。過去說豪放派拙直簡率,轉過來看,那正是慷慨狂逸的戰斗意態,大可從“愛國主義”角度去詮釋那些“鯨吞鰲擲”的豪壯之語。
然而,鐵板銅琶的“大江東去”畢竟動靜鬧得太大,遮蔽了那些“燕子樓空”的綺夢,以至于許多讀者不太會注意蘇詞率意揮灑的韶秀之作。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如今常見的選本很少收入蘇詞中不夠雄健豪放的篇什,蓋因選家認為那些情感細膩的東西不足以代表蘇詞面目。既然文學史家已將蘇軾鎖定為豪放派,鶯鶯燕燕之類就該藏著掖著。
從蘇軾那兒建構豪放派宗譜與家數,實是立錯了牌位。東坡居士的豪語壯語并不很多,只是被易安居士貶為荒腔走板,這就貼上了“豪放”標簽。后來南宋一班豪士也正需要這樣一個江湖老大。其實,如果要從兩宋詞人中推舉一個豪放領袖,那只能是辛棄疾。
“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人間詞話》)個中分際王國維看得十分明晰。東坡之詞曠,乃出于隨緣自適的性情;稼軒之詞豪,則另是一副氣吞萬里的襟懷。譬如,同樣是懷古之作,蘇詞《念奴嬌》(大江東去)是一種俯仰古今的超然,而辛詞《永遇樂》(千古江山)卻是直面“烽火揚州路”的悲慨;一者是“人間如夢”的頓悟與慨嘆,一者是“望中猶記”的歷史痛感。東坡筆下澄澈而寥廓,是收放自如的歷史穿越;而稼軒吐屬字字激揚而沉郁,是不能自已的回溯與追問,完全將古人代入現實語境。換個角度看,東坡雖說宦途坎坷,詞中絕無跟人置氣的意念。辛氏則是耿介任氣的主兒,總有“英雄無覓”之慨,他不是跟人較勁就是拿自己問責。“蛾眉曾有人妒”(《摸魚兒》),“旌旗未卷頭先白”(《滿江紅》),“人間不識精誠苦”(《虞美人》),“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稼軒絕不似東坡那么云淡風清,此公豪氣太盛,語多唼啃而悲郁,可謂縱橫踔厲,吞吐八方,更有一種喋喋不休的勁頭。
王國維之前,陳廷焯早就說過,“蘇辛并稱,然兩人絕不相似”(《白雨齋詞話》卷一)。至于南宋豪放諸公,多是辛氏羽孽。那些人搭不準稼軒脈息,跟東坡更是皮毛不搭。
說來,跟東坡形骸相似的南宋詞家是姜夔、張炎一路。擅長聲律的姜夔固然自成一派,其意度、境界卻是追摹蘇詞的清妍與疏放,就是王國維拈出的那個“曠”字。“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人間詞話》)白石修能極高,卻學不來東坡以率直、溫厚的筆墨營造超曠之境。茲舉二人寫青樓情事兩闋,可見高手亦有高下之別。這是東坡的《賀新郎》: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秾艷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秋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
再看姜夔的《長亭怨慢》,情境倒也約略相似: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并刀,難剪離愁千縷。
同樣是庭院深掩,同樣寫幽獨之情,“浮花浪蕊”“枝頭香絮”都已吹盡,這是喧鬧之后的靜謐。白石甚至更顯清遠,“樹若”二句絕妙。但換頭以下猶似蒙太奇跳轉,眼前之景卻變得模糊了,人與畫面都有些虛化,打上了語言馬賽克。詞貴清空,尤貴質實,白石耽于超逸,有謂“感慨全在虛處”(《白雨齋詞話》卷二),未免墜入清虛。
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南宋豪放諸公不盡是烽火喋血詞章,幾乎個個不乏婉約之作。如“斗酒彘肩,風雨渡江”的劉過,寄興“焦琴紈扇”的篇什不在少數,其《龍洲詞》有詠美人指甲、美人足的兩首《沁園春》。茲錄后闋如下:
洛浦凌波,為誰微步,清塵暗生。記踏花芳徑,亂紅不損,步苔幽砌,嫩綠無痕。襯玉羅慳,銷金樣窄,載不起、盈盈一段春。嬉游倦,笑教人款捻,微褪些跟。有時自度歌聲。悄不覺、微尖點拍頻。憶金蓮移換,文鴛得侶,繡茵催袞,舞鳳輕分。懊恨深遮,牽情半露,出沒風前煙縷裙。知何似,似一鉤新月,淺碧籠云。
如此香奩,甚而惡趣的文字,在婉約派里邊也少見。雖說張炎《詞源》有“二詞亦自工麗”的評價,后人直是惡評如潮。劉熙載評說:“以褻體為世所共譏”(《藝概·詞概》),王士稹斥之“惡道”(《分甘余話》卷二),陳廷焯干脆說:“劉龍洲《沁園春》,為詞中最下品。”(《白雨齋詞話》卷六)
無獨有偶,張元斡一闋《春光好》,亦津津樂道地描繪美人弓足:
吳綾窄,藕絲重。一鉤紅。翠被眠時常要人暖,著懷中。
六幅裙率輕風。見人遮盡行蹤。正是踏青天氣好,憶弓弓。
此公能作“鼻息鳴鼉鼓”之壯詞,亦作此靡麗狎邪之語,真可謂江山美人一并在懷。也許是鄙視鏈的關系,不作綺羅香澤之什,怕是讓人視為外道。詞為“艷科”是根子上的傳統,飯局上的謔浪放恣,銀箏檀板的風流狎昵,那種傳說中的文士騷雅,不妨想象成當今土豪K歌,不搞出點拆爛污情調豈不成了沒文化的土鱉。
豪放派里邊,除了辛棄疾,真正有格調的是陳亮。其好言天下大略,語多崢嶸突兀,且亦擅作“遲日催花,淡云閣雨,輕寒輕暖”的調調,《水龍吟》(鬧花深處層樓)一闋,婉約之中“憑高念遠”,更以“羅綬分香,翠綃封淚”寄慨蒼涼,前人多譽之“疏宕有致”。
吳熊和先生《唐宋詞通論》一書專門提到“因情擇調”的問題(第三章第四節),亦是婉約與豪放之重要分際。曲調有“艷曲”與“雄曲”等不同種類,分別對應聲情不同的婉詞與壯詞。書中以蘇軾《東坡樂府》對比柳永的《樂章集》,發現二者用調多異。
不過,吳先生也指出,曲與詞聲情不合的現象大有存在,誠如沈括所謂“哀聲而歌樂詞,樂聲而歌怨詞”(《夢溪筆談》卷五)。這在宋詞中已比比皆是,因為許多情況下作詞是為了抒情,而不是為應歌。譬如,源于唐代邊塞曲的《八聲甘州》是高亢的揭調,柳永偏用來抒發羈旅之愁,敘說閨人心事——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風霜凄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冉冉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頤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干處,正恁凝愁。
當然,這首詞并不十分婉約。其中“漸風霜凄慘,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數語,有一種靜穆無言的悲慨,頗為前人激賞,據說蘇軾有謂“此語于詩句不減唐人高處”(趙令疇:《侯鯖錄》卷七)。后來,辛棄疾作《水龍吟》(楚天千里清秋)、《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同樣采取登臨倚欄的視角,同樣是落日樓頭,江天無際,風雨憂愁。從字面上看,彼此字里行間的場景和意象有很高的相似度。
或許可以說,辛詞自有更多寄托,人們從中讀出了英雄遲暮之感,讀出了君臣不遇之嘆。柳永是遙念閨中佳人,辛棄疾干脆以香草美人自況,這就要從詞人的身世和命運去解讀。辛氏南歸以來幾乎出于被擱置狀態,失望,苦悶,郁結,悲憤……這些都是命運給予的情感經驗,他在壓抑中尋求解脫,在欲說還休的大徹大悟之后,卻是愈說愈不能休。“把吳鉤看了,欄桿拍遍”數語,雖是那樣亢直,其登臨之意也還是言情文章,就像柳詞的哀怨悱惻之中卻不乏古戍吹笳的境界。這是在婉約與豪放之間形成的敘事張力,而故事本身卻要從文本之外去尋繹吟玩。這樣說來,婉約與豪放之風格殊異,亦是人生之歧路。
其實,稼軒集中多有秾纖婉惻之作,譬如有這樣一首《蝶戀花》:
點檢笙歌多釀酒。蝴蝶西園,暖日明花柳。醉倒東風眠永晝。覺來小院重攜手。可惜春殘風雨又。收拾情懷,閑把詩僝僽。楊柳見人離別后。腰肢近日和他瘦。
稼軒路子太寬,覆蓋面太大,從青衣、花旦到銅錘花臉,幾乎各種路數都玩過。他賦閑既久,自然少不了“收拾情懷”的調調,只是這類作品很少見諸各種選本。不消說,這也太不像“大聲鞺鞳,小聲鏗鍧”的豪放派了。
豪放派能作婉約詞,婉約派未必能作豪放詞。被視為“正宗”的詞家都不是囂然叱咤之輩,溫、韋以下,馮延巳、李煜、晏殊、歐陽修、柳永、秦觀、周邦彥、李清照、姜夔、吳文英、周密、王沂孫、張炎,等等,大致都是清切婉麗的一路。應該說,李煜、李清照的黍離之悲、家國之思,是有別于婉約的另一種路數。婉約派里邊,柳永比其他各家更有真情實感,那首《八聲甘州》就顯示了婉約派少見的情感尺度。
或者說,最動人最感人的詞作多在婉約與豪放之問,那是性情和才華的自然流露,并非婉詞與壯詞的主觀選項。尤其李煜、蘇軾、黃庭堅、李清照、辛棄疾、姜夔數者,莫不如是。李后主詞:“一桁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重頭即道:“金鎖已沉埋,壯氣蒿萊。”(《浪淘沙》)前句像是門前冷落的綺怨,過片陡然切入江山社稷之嘆。這就是他的人生,他生命中的一切都被顛覆了,字里行間全憑記憶與感觸,亦自無須造作。這類自出機杼的妙語佳構不但真摯,且有含蘊,更于沉哀中呈現一種深邃之象。婉約?豪放?都不是,也都是。
南宋詞林壓軸人物是張炎,落魄縱游,月下弄笛,兩頭都無著落。此人擅音譜詞律,文字亦佳,骨子里就是名門正宗。可惜他的東西多少顯得空泛無味,大抵是因為生不逢時。倘若趕上周美成提舉大晟府,他會有更加典麗的制作。如果在辛棄疾、陳亮的時代,或許是豪放團隊的一流作手。但壓山以后徒有悲慨,“玉老田荒”亦終究流于空疏。張炎有《甘州》一闋,算是其代表作之一:
記玉關、踏雪事清游。寒氣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此意悠悠。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
載取白云歸去,問誰留佩,弄影中洲。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向尋常野橋流水,待招來、不是舊沙鷗。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
這首詞陳廷焯竟贊賞不已,真看不出好在什么地方,無非是堆砌、湊泊。長河飲馬,踏雪清游,枯林古道,野橋流水,白云,落葉,斜陽,還有淚和愁,登臨之際又大犯躊躇。都是古人詩詞里常用的詞語組件,只需合榫合卯組裝到一起。從此填詞成了一門手藝活。
《人間詞話》以境界、氣象、格調評騭詞人高下,歸根結底是“性情”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