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世無雙的石獅子

郁林興

古代把獅子奉為祥瑞神獸，鎮宅辟邪的門獅彰顯了主人身份的高貴與威嚴。不過擺放獅子可是有講究的，首先必須是一雌一雄成對擺放。一般來說，雄獅的腳下踩著一個繡球，代表權力和統一，擺在左側；母獅子腳下是一只小獅子，代表繁衍昌盛，擺在右側。可嘉善縣大云鎮大云寺門口的石獅子卻造型奇特，雄獅的一只腳下踩著圓球，另一只腳下踩著一串銅錢；雌獅一只腳下踩著小獅子，另一只腳下也踩著圓球！這是怎么回事呢？

相傳清同治年間一年的春天，住持云清禪師主持修繕大云寺，善男信女們紛至沓來，有錢的捐錢，沒錢的出力。先前寺廟前的兩只石獅子，有一只的脖頸出現了一道裂紋。更換石獅子必須成對換，所以寺里請來方圓幾十里最有名的石匠牛伯來重雕兩只石獅。牛伯慨然答允，并承諾分文不取，只是他年紀大了，需要請他的徒弟四相協助。牛伯帶著徒弟四相起早貪晚地趕工，終于在大云寺修繕完工的那一天，將寺門前的石獅子也雕好了。

這天深夜，云清禪師走出經堂，準備回禪房休息。夜深人靜，門外一輪皓月當空，他走過放生池，突然聽到池子對面傳來孩子的哭聲。這可怪了，寺院里怎么會有孩子呢？云清禪師抬頭一看，水池對面有一只毛茸茸的小動物，正對著他哀哀低哭。他再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小獅子！

東漢章和元年，安息國王派商隊沿絲綢之路把這獅子作為禮物送給章帝，國人稱之為“瑞獸”，常常用石料雕刻成像后擺放在門前，以辟邪護宅。可是現在，這里怎么會出現這種真獅子呢？又為什么在此哀鳴？云清禪師走過去，溫和地問道：“你這獅子是哪來的？為什么在這兒哭泣？你有什么委屈嗎？”

小獅子抬起頭來，竟張嘴發出人的聲音：“老禪師，我自從出生后，一直和父母生活在一起，突然把我們拆開，實在是思念它們，所以忍不住哭泣。”云清禪師再次問道：“你的父母在哪里呀？老衲怎么才能幫到你，把你送回到它們身邊呢？”小獅子點頭為禮，悲痛地說道：“都是現在的人太貪心，才讓我們母子分離。老禪師如果愿意幫我，自然能發現端倪。”說完這句，小獅子突然不見了。云清禪師急忙擦了下眼睛仔細尋找，哪還有小獅子的影子！

云清禪師一夜無眠，快天亮時迷迷糊糊之際，突然間腦子里靈光一現，大叫一聲：“老衲真是愚鈍呀！”此時曙色初露，他急忙出了禪房，走向大門。在大云寺大門口，一左一右蹲坐兩只大石獅子。雕工老練，線條圓熟，處處流露出大家氣象。云清禪師仔細觀看，心中豁然開朗，原來如此！

只見那山門左側雄獅的左爪下牢牢抓按著一個圓球，而對側的母獅的右爪下，也按了一個圓球！這就難怪了！母獅子腳下應該按著的是小獅子，如今怎么換成了圓球，所以小獅子才會幻化成人形，委屈告狀。牛伯是老石匠了，為什么會出現這低級失誤呢？

一大早，牛伯被小沙彌請到了大云寺，在門口牛伯就停下了腳，指著石獅子，詫異地問：“小師父，為什么這母獅子的腳下，踩的也是球呢？”

原來，在快完工收尾時，牛伯感染風寒，大云寺這邊又催得急，所以只得打發徒弟四相獨自完成。四相跟著牛伯學藝多年，干這點活自然不在話下。

云清禪師立刻又打發小沙彌請來了四相，見他相貌黑丑，臉上還有幾道刀疤，身材也并不高大強壯，真不像是個干石匠的料。

四相給云清禪師行了禮，不慌不忙地說：“不是徒兒胡行亂道，只因雕刻母獅子的時候，想到當今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老百姓才能過上好日子，我大云寺也才能香火鼎盛，實在是兩位太后之功！這天下不僅是掌握在男子的手里，女子一樣能當統帥！所以就擅自決定在母獅子的腳下也踩著球了，這就證明我們的皇太后不僅能母儀天下，哺育皇上，也能威儀八方，令江山穩固啊！”這番話有理有據，聽來實在不像是出于一個不識字的石匠之口。這一下，所有人都傻眼了，一起把目光投向云清禪師。

云清禪師從沒經歷過這樣奇特的事兒，聽著四相的理由冠冕堂皇，雖說母獅子腳下踩球難免讓人覺得匪夷所思，卻也作聲不得。雖說如今天下太平，可慈禧太后手段之狠辣誰人不知，殺伐決斷，連朝臣們都無不膽寒，要是斷然否定四相的做法說辭，只怕會給寺院招來災禍。云清禪師思來想去，只好頷首表示認可。

慢慢的，這件事被傳揚開了，兩江總督特意派員前來查訪，得知真相后連夜寫了一份折子，奏報上去。兩宮太后接折之后，鳳顏大悅，立即傳下懿旨，賞賜了石匠四相千兩白銀不算，還重重夸獎了兩江總督以及手下僚屬。總督心花怒放，州府各級官員更是受寵若驚，回想這番榮耀都是因這四相的奇異想法而來，于是紛紛各有恩賞，四相一夜之間名聲大噪，家里堆滿了各級賞賜不算，來找他雕刻干活的人更是絡繹不絕。按說，這四相得到的賞賜已經足夠他舒舒服服過下半生了，自然也不用做那個又臟又累收入微薄的石匠，可他的生活依舊和從前一樣，每天起早貪晚干活，日常仍然是節衣縮食，不見有任何改變。

聽口音，四相就是江浙本土人，可他在本地無親無故，孑然一身。

這一天早上一個當地很有名的媒婆沈嫂子走進了他的陋室。四相有點吃驚，這些年他這小屋可從無媒人光顧，他趕緊讓座倒水，沈嫂子環顧一番室內，卻大吃了一驚。原來這四相在眾人跟前永遠是一副邋里邋遢的樣子，想不到他的陋室居然拾掇得一塵不染，雖然家徒四壁，卻并不破敗潦倒。沈嫂子落座說道：“四相師傅，如今你可是咱大云的名人了！咱這大云鎮、大云寺都沾了你老人家的光，是咱大云的福氣啊！”四相連說不敢，沈嫂子又說：“你這年紀也不過四十多歲，如果不是整天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狽，看上去會更體面年輕。唉，家里早該有個女人主事兒伺候你啦！”四相苦笑一下，牽動了臉上的傷疤，更加難看：“沈嫂子，我又老又丑又窮，哪個女人肯跟我吃苦過日子？娶人家過門也是讓人家跟著受罪，這輩子是不敢想這男女之事了！”沈嫂子碰了一個軟釘子，仍是不肯罷休，又說：“話可不能這么說！如今你也是咱這里的名流，連兩宮太后都親自提名嘉獎，多少好人家的小姐都巴不得嫁過來攀高枝呢！咱鎮上有個劉員外家的小姐，因為挑剔眼高，三十多了還沒許人家。劉老員外和老身相熟，托我來做個大媒。那劉小姐我深知的，相貌雖然一般些，可知書達理的，女紅針織也好，實在是配得起你這般人物！”

四相吃了一驚，急忙站起來躬身施禮：“劉小姐的大名小人早就知道，小人哪高攀得上這樣的上等姑娘！還請沈嫂子別家做媒，我這就要去石場干活了。”說完連連拱手，竟是送客的意思。沈嫂子無奈，只好訕訕地出門，走到門口還忍不住嘟噥：“真是個沒福氣的，劉小姐這樣的姑娘還配不上你！就算是個名人，也不過是個邋里邋遢的石匠！真是的！”

類似這樣的事兒接二連三地發生，四相情知是這賞賜的銀子惹的禍，于是選了一個吉日，干脆把財產全部捐給了縣里的同善會。這下子果然清凈了，再也沒人打他的主意，他每日依舊接活干活，起早貪黑，稍有空閑就到同善會照顧那些無家可歸的老人和孩子，賺點小錢就孝敬牛伯一些酒肉。

匆匆幾十年過去，牛伯早已去世，四相也已年過七旬，滿頭白發，卻仍然每天去石場干活，外面的世道發生了什么變化，他也不知道。這一天，四相收工歸來，見人們歡天喜地，紛紛說是大清國沒了，以后皇帝沒有了，老百姓見官也不用下跪叩拜了！四相目瞪口呆，跑到大街上拉住那些看似讀書識字有學問的人問長問短，當問明白真的已經改朝換代，大清國是實實在在被推翻了。他呆立在那里，突然大叫一聲：“我能回家了！我能回家了！爹，娘！你們等著我！”只見他如癲如狂，猛地吐出一口鮮血，直挺挺倒了下去。眾人急忙扶起他，一看已經氣絕身亡。

四相是當地的名人，很多人都去幫他料理后事，給他換壽衣時都驚呆了，四相居然是個女兒身！

大云寺的新任住持覺慧禪師發覺事情不對，命弟子在四相的家里檢查一番，在一個墻洞里找到了一個包裹，里面是一身女子軍裝，有見多識廣的老人說了，這是當年太平天國女兵的軍服！軍服上繡著一個名字：女軍帥，姑蘇林秀娘。

人們似乎明白了一切。想起當年太平天國在蘇州一帶大肆招收女兵。這林秀娘是一個女軍帥，馭下兩千多名女兵，在天京守衛戰中，幾乎全軍陣亡。作為幸存者，林秀娘不敢回家鄉，于是隱姓埋名，女扮男裝，躲在大云鎮當了石匠。她雕刻的石獅子，也未必是為了討好什么兩宮皇太后，只是要承載自己的一腔雄心，以及壯志難酬的郁悶而已。她化名“四相”，其實正是“思鄉”的諧音！

大云寺前的石獅子被秀娘雕刻成雌雄爪下都是圓球，成全了一段傳奇。民國之時，有當地士紳覺得還是不妥，雖說民國了，婦女和男人一樣平起平坐了，可畢竟男女分工不同，還是應該有所區別。還有人提及當初的小獅子找到老禪師哭訴的神奇傳說，于是有人提議不妨稍作修改，在雌獅的另一只腳下，按一只小獅子。但是這樣一來，兩邊的獅子就不和諧了，于是把雄獅也改了一下，另一只腳下踩了一串銅錢，寓意是大云人民富庶發達，生活興旺昌盛，錢途大好。

那以后，大云鎮大云寺門前，就留下了這一對世上絕無僅有的石獅子雕塑，為古老的大云寺增添一份與眾不同的景觀和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