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
(四川外國語大學 法意語系,重慶 400031)
18世紀中期,法國知名漢學家馬若瑟(Père Prémare)通過翻譯首部中國古典悲劇《趙氏孤兒》成就了歐洲漢學界的一項壯舉。以伏爾泰為代表的歐洲劇作家對《趙氏孤兒》進行了積極、大膽的探索改編。伏爾泰一生寫劇、演劇,希望繼高乃依和拉辛之后,成為戲劇領域里又一位不朽的悲劇詩人。當他看到馬若瑟《趙氏孤兒》的法譯本后既感動又興奮,決意把這部宏大的中國古典悲劇搬上法國舞臺。1755 年,伏爾泰創作的《中國孤兒》在巴黎上演。孫惠柱在研究伏爾泰跨文化戲劇時總結道:“伏爾泰對東方的了解雖然膚淺 ,但他的劇作宣揚文化寬容 ,挑戰占統治地位的丑化東方人的觀念 ,成就卓著。”(孫惠柱,2004:27)從《中國孤兒》劇本中,我們不僅看到伏爾泰對中國的浪漫化,特別是感受到他在接受《趙氏孤兒》的過程中,并不是被動的角色,而是推動新文學創作的主體動力。
伏爾泰創作的《中國孤兒》不僅與法國古典戲劇完美融合,還加進了先進的啟蒙思想元素, 引起了法國觀眾的特別關注和喜愛,在上映當年風靡一時,并作為經典曲目進行公演,熱度一直持續到法國大革命前期。然而,《中國孤兒》雖然體現了伏爾泰對封建專制的不滿, 不少的場景卻顯示了他的啟蒙思想帶有革命的不徹底性,這也導致了《中國孤兒》在法國大革命爆發的后十年期間,遭到法國觀眾的抵制。目前,國內外已有的關于《中國孤兒》劇本的研究,重點關注三個方面:第一,以錢林森《紀君祥的〈趙氏孤兒〉與伏爾泰的〈中國孤兒〉——中法文學的首次交融》(1988:117-129)為代表,以伏爾泰的劇本為契機,探討18世紀法國社會吹起的一股“中國熱”。第二,以葉坦《對伏爾泰及其〈中國孤兒〉的再認識》(2000:67-71)為代表,對比伏爾泰《中國孤兒》與中國元曲《趙氏孤兒》的異同。第三,以黃意明《理想中國的圖畫——伏爾泰的〈中國孤兒〉》(2000:72-78)為代表,勾勒伏爾泰心中向往的中國哲學,特別是儒家思想的美麗藍圖。迄今為止,還未有學者研究《中國孤兒》在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接受度并由此探索伏爾泰政治觀念的二元性。本論文將根據大革命前后觀眾的心理變化趨勢,探索影響《中國孤兒》觀賞的各種社會和技術因素。轟轟烈烈的法國大革命以疾風暴雨般的速度推翻了法國近千年的封建王朝,在這一場巨大的變革中,伏劇《中國孤兒》作為舊制度文化藝術的載體,經歷了法國人民怎樣的對待?本文通過整理《中國孤兒》在法蘭西喜劇院的上演數據,歸納當時刊物、報紙等相關歷史資料,從而對此劇在法國大革命中所起的作用進行科學理性的分析。
法蘭西喜劇院作為法國第一國家劇院,其劇目的上演次數是廣大觀眾喜愛度最直觀的反應。因此,將《中國孤兒》的上演場次曲線完備地重予考釋,無論對提供戲劇研究史料,還是對正確評估劇本的價值,都十分必要。表1顯示從1755年《中國孤兒》登上劇院舞臺至1855年這一百年間,法蘭西喜劇院始終活躍著這個常看常新的劇目:

表1 法蘭西喜劇院1751—1850年上演《中國孤兒》的場次統計
(此表根據Joannidès 著作《1680—1900法蘭西喜劇院》提供數據梳理建立)
表2中數字曲線的波動也具有較強的指示意義。

圖1 《中國孤兒》場次統計(1751—1850)
《中國孤兒》于1755年第一次在法國上演,最初五年的45次演出場次見證了此劇在法國國家戲劇舞臺上決定性的勝利,一位劇作家甚至這樣描寫當時的演出盛況:“舉國都來了,上演伏爾泰的這出悲劇是件國家的大事”(黃意明,2000:72)。從1761年到1780年,《中國孤兒》的上演場次體現了一定的規律性:1761年到1770年間共計21場;1771年到1780年10年間共計27場。從1781開始至1790年,公眾突然對此劇表現出莫大的熱情,導致此劇年年加場上演,并獲得40場演出的輝煌戰績。然而,1791年陡然間,法國觀眾似乎對《中國孤兒》失去了興趣,甚至表現出一些抵制,直到1810年,《中國孤兒》僅有四場排演。將近20年的沉寂,《中國孤兒》于1811年重登舞臺,1811年至1820年間上演14次,1821年至1830年間上演14次。從此,隨著時間的久遠,《中國孤兒》的影響開始減弱并逐漸從法蘭西喜劇院固定演出目錄中消失。通過對圖表的簡要梳理,可以看出有兩個時期特別值得我們關注:1781至1790年間上演場次突然爆發式增長的十年;以及1791年至1800年間斷崖式下跌的十年。也就是法國大革命爆發(1789年)前十年與后十年。
雖然伏爾泰作為法國18世紀中期的作家,其一生主要活動并不是處在大革命爆發時期。然而,伏爾泰的社會政治倫理“呼吁人們崇尚理性與文明,反對神權和野蠻”,因此成為法國大革命的一份“酵母”( 陳建偉,2017:44)。法國大革命是一段社會激進與政治動蕩的時期,絕對君主制與封建制度土崩瓦解,革命導致共和派和保皇派各界對立。伏爾泰《中國孤兒》中對封建、貴族和宗教特權的批評,對自由、平等、博愛等新原則的推崇,以及對開明君主制的宣揚都導致了此劇在大革命前后劇烈波動。筆者以發展的眼光深入研究此劇在大革命時期的不穩定因素,并摸索其背后的社會原因。
《中國孤兒》上演數量的第一次顯著上升出現在法國大革命爆發的前夕。首先,《中國孤兒》是伏爾泰少數幾部在大革命來臨之前連續上演的戲劇之一。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里分析了法國大革命前夕的社會狀況,指出 “變遷、結構、話語”三大要素,其中社會變遷主要指舊制度無法滿足持續上升的需求,人們就產生相對剝奪感而趨向變革(托克維爾,1992:7)。《中國孤兒》中成吉思汗所領導的蒙古族代表社會結構分成中的中央集權政治層,漢族人昝悌和伊達美代表與統治階級分裂的階層,整個國家缺乏中間地帶的緩沖,開篇所描寫的漢族人民反抗勢頭直擊暴君制。話語上,《中國孤兒》劇本充滿流行的“文學政治”,要求自由和平等,容易激起法國觀眾的變革熱忱。《中國孤兒》高達40場的出演證實法國舊制度與第三階級的沖突造成了法國觀眾對此劇價值的重新解讀。
在法國大革命即將來臨的前夕,革命者肯定了戲劇文學作為宣傳手段的作用,提出“戲劇應該教育民眾”的口號。維拉特(Vilate)在其著作九日十日熱月革命延續的秘密原因》中多次提及伏爾泰的《中國孤兒》。維拉特指出,即使大革命爆發時伏爾泰已經仙逝,但《中國孤兒》的成功有力地證明戲劇作品在政治起義中的作用:“伏爾泰!我像你的亡靈禱告,你的著作如若浩瀚的海洋,你是革命的先行者,然而,你會想到有一天你的天才杰作將被投進捕食者的滾滾烈焰下嗎?你在創作《中國孤兒》的時候,是否也想通過韃靼王成吉思汗的劣行向你自己國家的立法者以示警訊,告誡他們保護藝術和文學的重要性?”(Vilate,1825:237)。 維拉特的評論映射的正是《中國孤兒》中抨擊韃靼殘害公共文明的場面。如開場第一幕,伊達美哭訴成吉思汗的黑暗統治:
第一場 第一幕
伊達美:
也許,在這個荒涼的時刻,
在這個屠殺和毀滅的日子,
當韃靼人血腥的打開宮殿,
整個世界都在這群野蠻人前倒塌,
在這恐怖可怕的氣氛下,
還有什么更痛楚的事嗎?(Voltaire,2009:125)
成吉思汗統一中原大陸的過程充滿著血腥的野蠻行徑。伏爾泰曾仔細閱讀過18世紀傳教士杜哈德主編的《中華帝國全志》(1735)。此“漢學巨著作為18世紀歐洲人中國知識重要來源”(張明明,2015:92),對蒙古帝國攻擊中原文明社會做了詳盡的描寫。伏爾泰生前對中國文化的偏愛使他對《中華帝國全志》如癡如醉,并從中吸取靈感改編了紀君祥寫的元雜劇《趙氏孤兒》。伏爾泰《中國孤兒》中的成吉思汗以一個惡人形象登場,其領軍的蒙古武士是一些“野蠻的掠奪者,他們住在帳篷中,住在戰車上,住在草地里”(Voltaire,2009:89),他們“憎惡我們的藝術、我們的習俗和我們的法律;因此他們企圖把這些東西全部毀滅”(Voltaire,2009:113)。簡而言之,伏爾泰通過《中國孤兒》對殘暴之徒玷污文學藝術的劫掠行徑進行了強烈的批判。作為被壓迫者的保護人,伏爾泰認為最理想的政體是由開明的君主按哲學家的意見來保護文學和思想。因此,法國大革命醞釀期間《中國孤兒》多次加場演出,其中一個很重要的理由即是劇中對破壞文學禁錮思想行徑的抨擊。
再次,《中國孤兒》中漢族英雄昝悌(Zamti)和伊達美(Idamé)對生命尊嚴的珍視,在大革命前夕鼓勵了眾多革命戰士。法國大革命吸引了一大批日內瓦上層資本家熱情追隨,捐獻物質幫助,可謂是一支重要戰斗力量。1783年,日內瓦銀行家同時也是著名革命家的愛田克拉夫被逮捕。入獄前,愛田克拉夫非常鐘愛閱讀伏爾泰的作品。在獄中,伏劇《中國孤兒》抨擊社會現實,強調生命自由的觀點更是成了他的精神支撐。《大革命時期現代史事新聞摘要》記載:“1783年12月8日,監獄看守以得知要處決的犯人姓名,其中包括愛田克拉夫。他得知消息后,憤怒地詛咒著這些劊子手,并舉刀自殺。愛田克拉夫的革命同伴聽到他在選擇結束自己生命的前幾分鐘,高聲朗誦《中國孤兒》的詩句”(A. Jay et al.,1821:432):
受驚的罪犯,等到他們的是折磨,
無畏的死刑犯,擁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
這兩句詩文出自《中國孤兒》第五場第五幕,昝悌和伊達美在等待成吉思汗的判決時,伊達美主動提出自殺:
第五場 第五幕
伊達美:
最恥辱的死亡就是別人為你準備的死亡
昝悌:
毫無疑問;我還在等待野蠻人
遲遲不來的決定
伊達美:
好!聽我說:
我們難道只會死在暴君的命令下嗎?
如同祭祀臺上待宰的牛羊
受驚的罪犯,等到他們的是折磨,
無畏的死刑犯,擁有決定自己命運的權利(Voltaire,2009:206-207)
這一幕作為《中國孤兒》的經典劇幕體現了啟蒙運動和“自殺”認知的關系。18世紀法國對“自殺”態度的“世俗化”以及自殺的“去污名化”運動,反映了這一時期社會觀念的進步。包括伏爾泰在內的眾多18世紀哲學家號召“生命自由”的概念。“自殺”這一傳統的“反宗教概念”經歷了從中世紀的嚴苛到18世紀寬容的轉變,主要原因是理性呼聲的出現與權利意識的增強。伏爾泰在其浩瀚的著作中,常常呼吁人們擺脫宗教信仰的束縛,要用科學與理性的態度認知社會問題——“自殺”就是其中之一。 伏爾泰首先指出自殺并不是反宗教的行為,因為“無論是舊約還是新約,都從未禁止人類在無法忍受時停止自己的生命”(Voltaire,1897:569),再次,追溯歷史法典,伏爾泰強調“古羅馬法律并不懲罰自殺”(Voltaire,1877:162),最后,從道德層面,伏爾泰質疑到“從哲學層面上來看,一個人決定離開這個他無法再繼續服務的社會,對社會又能產生什么危害呢?”(Voltaire,1880:186)。在伏爾泰的社會理想內容中, “自由”是他反復提到的一個概念,而“自殺”行為則是人身基本權利之一。革命烈士愛田克拉夫在自我了斷前高呼的《中國孤兒》兩行名句包含了對舊制度的攻擊,突出的是“走向自由”的伏式哲學。換而言之,“愛田克拉夫事件”與《中國孤兒》里“伊達美事件”強烈呼應。面對暴君的審判,與其屈辱的茍活,不如燦爛的死去。這種對自殺行為的認知從“犯罪”到“權利”的歷程, 突出了伏爾泰多次強調的理念,既“人性的最大天賦就叫作自由”。
最后,《中國孤兒》劇末文明戰勝暴政,極大地鼓舞了法國大革命的烈士。《中國孤兒》結尾,昝悌和伊達美從成吉思汗手中救下中國皇帝遺孤,也反映了法國大革命前夕人民群眾的樂觀情緒。劇中反抗壓迫的主題不僅激勵了法國革命志士,也為美國獨立戰爭提供了銳利的精神武器:“《中國孤兒》是第一部在美國舞臺上上演的伏爾泰戲劇,第一次上演是在查爾斯頓,時間是1764年3月26日。四年后在費城上映并獲得巨大反響。伏爾泰的這部代表性戲劇之所以在這兩個城市獲得成功,于這些地區的獨立浪潮分不開。”( Lilian Willens,1977:71)在18世紀末期西方各國的革命大浪潮下,北美人民面對英國政府的高壓政策,反抗情緒高漲。《中國孤兒》通過描寫漢族人民堅持本族文化文明,不屈服成吉思汗暴政的故事,有力地控訴了獨裁統治的罪惡, 直傳自由民主的政治理想,在當時非常具有現實意義,因此成為第一部在北美上演的伏爾泰戲劇,獲得好評如潮。
總之,根據對法國大革命前十年劇院上演數據的統計,對本時期內發生的史料軼事搜集以及結合《中國孤兒》文本的分析,筆者可以總結出此劇有三點尤其鼓舞革命志士:第一,劇中對暴君破壞文學,禁錮思想行徑的抨擊, 引發法國大革命醞釀期間法國知識分子對作為傳播啟蒙思想媒介的文學作品的保護。第二,劇中對自然權利思想的肯定, 宣揚人人自由,引導革命志士不懼死亡。第三,對于正在衰落的專制制度,《中國孤兒》在動員群眾參加反暴政斗爭方面起了巨大推動作用。總之,《中國孤兒》與革命引發的辯論政治相遇相撞并產生星星火花,在革命醞釀期起著積極的宣傳鼓動作用。然而, 在大革命開始后,《中國孤兒》的上演場次卻慘遭滑鐵盧。這樣的波動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伏爾泰啟蒙思想的不徹底性。接下來筆者將分析《中國孤兒》上映場次的驟減與伏爾泰政治觀點二元性的因果關系。
法國于1789年迎來了轟轟當當的大革命。然而,讓人感到奇怪而禁不住細究的是,大革命前夕深受法國人民青睞的《中國孤兒》卻在革命爆發后受到觀眾的擯棄,整個十年僅四場排演。伏爾泰的戲劇作為國家戲劇院索引的經典曲目,在度過了大革命的艱難時期之后,依舊好評不斷,不斷加演,《中國孤兒》卻是一個反差的特例:“革命期間,伏爾泰的20多本戲劇從《阿拉第》到《查伊爾》不停地上演加演,共計1308場。(……)然而,《中國孤兒》這部在創作過程中獲得巨大成功的伏氏悲劇,在整個革命期間卻少之又少。”(Ling-Ling Sheu,2005:20)《中國孤兒》熱度的急劇下降與伏爾泰美化皇帝成吉思汗的開明統治有直接的聯系。《中國孤兒》雖然在反對暴政上鼓舞了革命士氣,但是,此劇卻體現了伏爾泰思想中一些較為消極的地方,也就是其思想中的一種精英理論。他推崇精英治理社會,從某一角度而言也加大了對基層人們的剝削。根據《巴黎1789年12月16日編年史》記載,《中國孤兒》原定于1789年的上演計劃被強行中端,因為該劇中樹立的開明皇帝形象引起了愛國者的憤怒。《法國大革命:當代歷史回顧》一書中回顧道:“《愛國者》報刊嚴格執行8月2日的法令,禁止所有旨在喚醒皇權貴族思想的戲劇上演。伏爾泰的《阿拉第》《美羅普》《中國孤兒》這三部給予反革命人士復辟已崩塌王朝幻想的戲劇是決計不能上演的。”(Société de l’histoire de la Révolution fran?aise,1903:456)《中國孤兒》以中國元朝為背景,描寫成吉思汗在統治戰爭中由最初的殺戮無數,到最終受到儒家哲學感化,赦免中國漢皇帝遺孤的故事。劇中的成吉思汗從窮兵黷武的暴君演變成具有智慧的政治家,最終被當作開明君主的榜樣來歌頌。伏爾泰雖然堅持平等自由的思想,但并沒有堅決反對君主專制。“伏爾泰和路易王朝的糾葛,典型地說明了法國大革命之前、法國知識界和貴族、王朝的復雜關系。”(劉文立,1999:61-68)長期以來,西方哲學研究學者把伏爾泰定為法國啟蒙運動中大資產階級的思想代表,言下之意既運動中的右翼。《中國孤兒》中不乏突顯伏爾泰溫和、保守、妥協的場景,其作為大資產階級的思想局限性引導了他對成吉思汗的批判留有一定的余地,例如第二場第五幕成吉思汗的內心獨白就引起了革命者的強烈不滿:
第二幕 第五場
成吉思汗:
我征戰的權利將我推得太遠。
希望刀劍封銷,希望死亡停止。
希望被征服者從此可以呼吸。
我愿趕走恐懼,帶來和平。
(……)
我不想做一個暴君,我的臣民必須生存。(Voltaire,2009:153-154)
革命大火的燃燒下,法國人民逐漸發現伏爾泰并不主張廢除王權,而是提倡所謂的“開明君主制”。他既痛恨封建專制王杖,但又害怕革命,企圖用改良的辦法取得王權與資產階級的羹協。因此,《中國孤兒》此劇雖然在上演初期獲得成功,但隨著社會的發展,新型的意識形態和開明君主理念出現不可調和的矛盾。《中國孤兒》的劇末處,儒家思想的“文明社會”同化了成吉思汗的“暴政”,更是集中體現了伏爾泰思想體系的兩重性:
第五幕 第六場
伊達美:
為什么我們的處決還沒下令?
成吉思汗:
會來的,夫人,你會馬上聽到。
你給了我正義,我也會還給你正義。
只有在這些地方,我相信我所看到的。
我很佩服你們兩位,你們打敗了我。
我為我寶座上的勝利感到羞愧
我為你們臣服在我的榮耀之下感到臉紅。
(……)
我靠自己成為一個征服者,而你們讓我成為一個王。
伊達美:
天啊 !我剛聽到什么 嗎?我能相信嗎?
昝悌:
王,最終,你獲得你的榮耀,
啊 !你讓被征服著反而欣賞你。
伊達美:
是什么激勵了你這樣的決定?
成吉思汗:
你們的美德。(Voltaire,2009:213)
成吉思汗的“豁然頓悟”代表了伏爾泰主張開明君主的改良主義;昝悌和伊達美最終對成吉思汗的認可代表了伏爾泰反對自下而上的革命。伏爾泰雖然反對君主專制,但是并不反對君主制,希望通過開明的君主實行改革。伏爾泰與歐洲一些年輕有為的君主交好,如普魯士腓特烈二世,俄國葉卡捷琳娜,他們常向伏爾泰征詢政治思想意見,并實施了一系列改革措施,滿足資產階級的一些要求。伏爾泰雖然心知肚明開明君主制是為了維護封建統治,但在當時確實順應了時代潮流,一定程度上緩和了階級矛盾。因此,《中國孤兒》中一再出現的妥協傾向,并不是偶然,而是伏爾泰作為上層資產階級一員保守性的必然表現。柳鳴九打趣地寫道:“年少多金的闊綽公子在那個社會里的痛苦,只是不能‘快樂度日’,伏爾泰在封建社會里所感受到的矛盾與十八世紀勞動人民甚至下層市民小資產階級所受的剝削和壓迫,也不能同日而語,這就是為什么他在自己的作品中一再表現出軟弱性、妥協性的原因。”(柳鳴九,1980:196)大革命前后法國觀眾對《中國孤兒》態度的急劇轉變,其根本原因在于歷史進程中人民對統治階級的反抗斗爭由“改良”變成“革命”;由“保守”變成“激進”。隨著大革命期間愛國者怒火的熊熊燃燒,《中國孤兒》中所塑造的“開明君主社會的烏托邦”不再順應時代的潮流,也因此被觀眾遺棄。
伏爾泰的《中國孤兒》雖以遙遠的東方古國作為背景,卻映射了西方社會和國家的前途命脈。通過《中國孤兒》在大革命前后十年的上演場次數據對比,我們可以看出伏爾泰的啟蒙思想的矛盾性。首先,伏爾泰將中國題材引入戲劇創作是出于他對中國文化一貫的關切和向往。再次,《中國孤兒》此劇本包涵先進的啟蒙思想,是資產階級反對封建制度的銳利的思想武器。最后,《中國孤兒》體現了伏爾泰的思想兩重性,強烈的反封建性與明顯的保守性尖銳地同時并存。《中國孤兒》上演場次在革命前的爆發,顯示了《中國孤兒》中攻擊專制制度,宣揚自由平等的思想迎合了新型資產階級的部分需求。革命后十年間的蕭條,顯示了伏爾泰根深蒂固的精英觀念不再受到人民大眾的歡迎。伏爾泰作為資產階級溫和派的主要代表,他攻擊封建專制制度和教會,但又害怕革命,尋求王權與資產階級的妥協。除此之外,《中國孤兒》劇中自然神論,寬容等多方面的新精神,都可集中看作伏爾泰思想二元體系的折射或凝縮,為同領域學者在今后研究中窺見中國元素和法國啟蒙社會問題的絲絲聯系提供珍貴的文本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