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春紅 傅榮
(1.大連外國語大學 法語系,遼寧 大連 116044;2.北京外國語大學 法語學院,北京 100089)
比利時位于歐洲西部沿海,北與荷蘭比鄰,南與法國交界,東與德國接壤,其首都布魯塞爾是歐盟的主要行政機構所在地,具有“歐洲首都”的美譽。
由于歷史政治等原因,在這個面積為三萬多平方公里、人口約一千萬的國家里,卻有著三種官方語言:荷蘭語、法語和德語。與加拿大、瑞士或其他具有兩門或多門官方語言的國家不同,比利時實行的是國家多語化、地區單語化。北部的弗蘭德區為荷蘭語區,南部的瓦隆區為法語區,東部的九個城鎮(1)這9個城鎮位于瓦隆區的列日市,分別為Kelmis, Eupen, Lontzen, Raeren, Bütgenbach, Büllingen, Amel, Sankt-Vith和Burg-Reuland.為德語區,首都布魯塞爾為法荷雙語區。公共事務方面的交流需要使用相應語區的語言進行。例如,一列火車從荷蘭語區的奧斯坦德(Ostende)出發,開往德語區的奧彭(Eupen),從奧斯坦德到布魯塞爾這一段只能使用荷蘭語向乘客發布信息,在布魯塞爾用荷、法雙語,出了布魯塞爾后,一直到蘭登(Landen)又單一使用荷語。從瓦萊姆(Waremme)到威爾康萊德(Welkenraedt)使用法語,最后從威爾康萊德到奧彭使用德語。當然,根據憲法規定,公民私人交流時有使用任何語言的自由。
語言問題在比利時政治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1993年憲法中有20多項條款涉及語言政策(2)包括第2、4、30、43、54、67、68、99、115、118、121、123、127、128、129、130、135、136、137、138、139、175、176、178、189條。,另外還有諸多語言立法,例如,早在1933年1月6號頒布的王室法令中就涉及行政事務中的語言使用;1988年10月5號的法令中進一步規定了法律事務中的語言使用;1989年1月12日法令涉及布魯塞爾機構中的公務用語。每一次語言立法和語言政策調整都是當時社會經濟狀況的體現,尤其是荷蘭語區和法語區互相爭斗、互相妥協的結果。
1830年比利時獨立之初,法語為官方語言,后來由于弗蘭德區在經濟上蒸蒸日上,講荷蘭語的人數也日漸增多,語言地位之爭就變得不可避免了。“在一個二元語言的社會中使用單一語言處理政治和行政事務——比利時國家的這一初始特征帶來了嚴重的政治后果。它促成了弗拉芒運動的產生,后者為獲得語言使用的合法化而進行了長期不懈的斗爭。”(布朗班 等,2010: 378)兩種語言之間的紛爭時而緩和,時而激烈,對政府部門以及教育領域語言的使用問題不斷引發各種政治事端,國內外很多關于比利時語言政策的研究也都聚焦于其語言斗爭(Mabille, 1992; 林金水,1993;斯欽朝克圖,2000;舒笙,2001;侯喆,2017)。
時至今日,比利時普通民眾如何看待這一語言紛爭?人們是否還積極參與語言地位之爭?他們在這種雙語或多語環境中采取何種適應策略?
為了深入了解比利時目前的語言生存狀況,尤其是法語使用者對荷蘭語的態度,本文作者在布魯塞爾自由大學開展了一項調查研究,訪談對象為來自瓦隆區的法語使用者,主要采用質性研究的方法,通過半開放式訪談搜集信息,分析語言現狀和相關問題。訪談用法語進行,主要圍繞以下問題展開:
(1)在很多媒體或研究資料中,人們經常討論比利時荷蘭語和法語之間的“語言之爭”,您怎么看?
(2)您愿意參與保護法語地位的行動嗎?
(3)您在這種雙語或多語環境中如何生活?有哪些適應策略?
受訪者(1):教學管理人員,50歲
很遺憾,這種(語言)沖突毫無意義,不過我倒是贊成在布魯塞爾保護法語使用者的權益。我認為不需要真正的斗爭,對話應該更有效一些。我自己不會說荷蘭語,這真的很不方便。所以我讓孩子們學荷蘭語,雙語能力在我們這樣的多語社會環境中真的非常重要。我們不能只要求說荷蘭語的人做出努力,我們也得努力啊。
受訪者(2):學生(翻譯專業),22歲
我的荷蘭語是中等水平。我認為弗拉芒人和瓦隆人之間的問題主要是由于文化差異,而并非語言本身,語言方面的沖突其實源于對自我身份的認同。例如,在語言便利區,我感覺兩種語言的沖突就不那么明顯,因為雙方的愿望都得到了尊重。但是當我和說法語的朋友們去弗蘭德時,如果不用荷蘭語和當地人交流,弗拉芒人就不太喜歡,好像不講荷蘭語就說明不認可他們的地區身份。我不想參與關于語言地位的爭斗,我認為每種語言都有它的魅力,語言的演變是一個自然而積極的過程。我不想試圖抬高法語在比利時的地位而有損荷蘭語。
目前的語言環境下,我生活得很好,因為我從八歲起就學了荷蘭語。當我去弗蘭德時,我就說荷蘭語,在布魯塞爾,我總是用對方的母語和別人交流,這體現了禮貌和尊重。
受訪者(3):學生(漢語專業),19歲
荷蘭語是我的第二母語。我認為這個(語言)斗爭甚至不應該存在。我可能過于理想化,但是對我而言,這兩種語言(法語和荷蘭語)完全可以和睦相處,互不侵犯。我只希望法語一直是比利時的官方語言之一,不過這個問題由來已久,很難再追根溯源。它不是一個大家每天都談論的現實問題,至少我沒有覺察到。我在這種雙語的環境里生活得很好,我本身會講兩種語言。我非常喜歡這個特色,它使得我們的國家如此獨特。我很適應目前的狀況。假如我去弗蘭德,我就說荷蘭語,回到瓦隆后又說法語,或者如果需要,說荷蘭語也無妨。很不幸,我總是學不好德語,無法溝通時,我就說英語。
受訪者(4):學生(漢語專業),19歲
我在中學時學了一些荷蘭語的基礎知識,不過我很少練習,因此,我說得很不好。實際上,語言之爭更像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而并非現實。確切地說,它不是沖突或爭端,而是對他者缺乏了解,因為(荷蘭語區)在文化(語言、藝術、歷史遺產)方面與我們不同。“沖突”一詞由極端政黨杜撰而成,例如弗蘭德的NV&A黨。而各種媒體在這方面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傳播分裂主義言論。我不打算參與保護法語的行動,不過我倒更愿意保護地方方言,尤其是瓦隆語的使用和政策。目前的語言環境很好,講法語或荷蘭語的人和對方無法溝通時,我們就說英語,這樣交流起來就沒問題了。日耳曼區講德語的人也一樣。
受訪者(5):學生(漢語專業),20歲
我來自在比利時的法語區,從小就開始學荷蘭語。(語言斗爭)完全是愚蠢的事,瓦隆人是比利時人,弗拉芒人也是,比利時應該是團結一致的,弗拉芒人和瓦隆人只有一個共同的祖國。我不會為語言而斗爭,我贊成各種語言共同發展。法語會自然演變,不需要人為介入或斗爭。生活在這個國家,學好它的語言,這很正常。比利時人都應該掌握好荷、法兩種語言。
二戰之后,歐洲各國不斷走向統一和合作。從最初的歐洲煤鋼共同體到如今的歐洲聯盟,在政治、經濟和社會一體化進程中,語言的作用和地位不可低估,其重要性已被明確寫入正式文件里,以促使人們以共同的視角看待語言和文化的多樣性。“比如,1992年歐洲理事會通過了《歐洲地方語言或少數民族語言憲章》;1995年,歐盟委員會發表《教和學,邁向認知型社會》白皮書,認定歐洲公民應該掌握三門歐盟的語言;2001年,歐洲理事會頒布《歐洲語言共同參考框架》和《歐洲語言學習檔案手冊》。這些官方文本等于正式確認了語言在建構歐洲身份進程中所扮演的角色。”(Kramsch et al., Zarate, 2008: 16)隨著歐洲內部以及全球范圍內人員流動日趨頻繁,再加上歐盟各機構對多元語言能力的鼓勵和倡導,每一位公民都應逐漸提高認識,走出自己單一語言、單一文化的小天地,主動接受他者的語言和文化,只有這樣,才有利于實現成員國之間更加緊密的團結。正如歐洲理事會下屬的文化合作委員會自成立以來一直遵循的原則:“多樣的語言和文化是歐洲豐富的歷史遺產,是歐洲人珍貴的共有資源,必須加以保護和發展,必須下大力氣發展教育,讓人們認識到,歐洲多樣的語言和文化特性非但不是交流的障礙,而是相互理解和互為補充的源泉。講不同母語的歐洲人唯有更好地學習現代歐洲語言,才能方便他們之間的交流與交往,才能消除彼此的偏見和歧視,進而實現自由流動、相互理解和團結合作。”(歐洲理事會,2008:2)
我們的訪談結果表明,上述原則和導向已不僅僅停留在文件里,也已經不再是簡單的愿景或號召,普通民眾非常愿意學習母語以外的第二門語言,以前年輕時沒有機會學習的人(如受訪者1)積極督促下一代進行學習。與20個世紀弗拉芒運動和瓦隆運動時期劍拔弩張、硝煙彌漫的情境大不相同,理解與合作成為主流思想。上述第二位受訪者認為每種語言都有其魅力,不應打壓荷語而提高法語的地位,表示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用對方的語言進行交流體現著禮貌和尊重;第三位受訪者指出比利時目前的多種語言和文化是其非常珍貴的特色;第四位受訪者明確提出語言之爭并非無法調和的沖突或爭端,而主要是因為對對方的語言和文化缺乏了解,法語作為官方語言之一,其地位已比較穩固,他認為不需要參與保護法語的行動,卻愿意積極保護地方方言,說明了他對多樣語言遺產資源的重視和愛護;第五位受訪者也認為荷蘭語和法語應該協調發展,努力捍衛比利時的團結統一,反對語言之爭。
《歐洲語言共同參考框架》中對“語言多元化”和“多語言化”進行了明確區分,“多語言化”是指個人會說一定數量的外語,或者指在某一特定社會中共存幾種不同的語言。而“語言多元化”強調隨著個人語言閱歷的增加,不會把所掌握的語言及其文化分隔開來,互不聯系,而是積極建構一種交際能力。“每學會一種語言,以及學習語言的每一次經歷都在促進交際能力的建構。在這樣的交際能力里,學會的各種語言相互關聯,相互作用。根據不同的情形,說話人會靈活地應用交際能力的不同方面,實現與某一特定對話者的有效交際。”(歐洲理事會,2008:4)按照這一構想,外語學習不再以“理想中的講本國語的人”為終極目標,而是把語言學習當作終生之事,從實際需求出發,可以在某一時段內分層次、分級別地掌握和運用某一門或幾門外語,使綜合交際能力服務于具體的任務或行動。
上述第二位受訪者的荷蘭語水平為中等,即《歐洲語言共同參考框架》三等六級語言能力量表中的“獨立階段”,他能敏銳地覺察到在弗蘭德地區和語言便利區說或不說荷蘭語體現著對他者身份認可度的差異,從而采取相應的交際策略。第三位和第五位受訪者在荷、法雙語環境中應付自如,游刃有余,第三位受訪者在運用德語無法交流時,便使用英語,第四位受訪者也提到了借助英語實現交流,這至少說明了他們不會因為語言障礙而放棄溝通,這種積極交流的態度本身就是多元語言能力的一種體現。“我們不能按照交際者缺乏表達能力的邏輯,將交際策略僅僅理解為對語言缺失的補救”(歐洲理事會,2008:59),綜合運用自己的各種語言或非語言的資源,發揮主觀能動性,以最完美、最經濟的方式成功地完成交際任務才是最終目的。根據敘述內容,我們可以認為上述訪談者都在積極構建自己的多元語言能力,不把語言和文化差異看作障礙,在頻繁的跨語言、跨文化交流中不斷豐富自己的語言經歷。
多元語言和多元文化能力的培養不僅是公民個人自我完善、自我提高的過程,同時也是各種公共權力機構尤其是教育機構的奮斗目標和職責所在。“容忍繼承來的語言,地區方言或者由于工作移民而帶來的他國的語言,是一個政治問題,是發展語言和文化多元化的主要因素之一,這與機構、社會和國家密不可分。”(Bianco et al., 2008: 333)在比利時,盡管政黨之間爭斗不斷,例如2010—2011年,由于荷蘭語政黨和法語政黨之間存在嚴重分歧,談判破裂,使得比利時曾在一年多的時間內處于無政府狀態,但是國內各項事務卻正常運轉,普通民眾的生活并沒有受到太大影響,更沒有出現像中東地區的暴力沖突或國家分裂等情況。從上述訪談結果來看,這可能是由于民眾對政治斗爭的清醒認識,如上述第一位和第五位受訪者認為沖突和紛爭毫無意義,主張用和平對話的方式解決危機,而第四位受訪者批評個別極端政黨故意夸大語言文化或地區沖突,謀取政治利益,報刊媒體也不惜大肆炒作,以博人眼球。
另外,還有更為重要的原因,即比利時的“語言之爭”更多表現在政治層面,在日常生活中尤其是在教育領域,這種斗爭帶有很大的寬容性,并非充滿敵意。眾所周知,學校和教育系統在公民的社會化過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學生們在學校里無時無刻不接受著特定社會的主流價值觀和意識形態。在比利時的荷蘭語教育體系中,小學階段就開設法語課程,法語區的教育體系中也足夠重視荷蘭語,上述第二位和第五位受訪者從小時候便開始學習荷蘭語,第三位受訪者接受過系統的荷蘭語學習,還學過一些德語,并表示語言斗爭在現實生活中很難察覺,不是大家經常討論的話題,第四位受訪者在中學階段也學過荷蘭語。這些對“敵對方”語言的學習之所以能夠實現,并且能形成美好意象和實際的交流能力,說明了教育機構開放包容的態度,他們并沒有因為紛爭而封閉自我,拒絕或詆毀對方。在公民多元語言能力的形成和培養過程中,國家的語言政策尤其是教育機構的作為功不可沒。
比利時國民多元語言能力,特別是多元語言思想的養成,也得益于國家建有比較系統完善的語言政策與法規,這當中比利時1993年的聯邦憲法作為國家的根本大法和國家一切法律法規及其政策的母法,發揮了非常獨特的奠基性作用。的確,93憲法的第2條明文規定:“比利時聯邦包含三個族群(communauté):法語族群、荷蘭語(即弗拉芒語)族群和德語族群。”第4條則按照上述三個語言族群的語言生活狀況將比利時劃分為“法語行政大區(région)、荷蘭語行政大區、布魯塞爾-首都法荷雙語行政大區、德語行政大區”。這是比利時以法律而且是憲法的形式確定了語言使用的邊界,實現了語言的區域管理和文化自治。值得指出的是,該法規的內在邏輯其實根植于西方現代民族國家“一種語言,一個國家”的傳統理念,是一種比利時化的翻版。不過,比利時93憲法關于語言政策最重要的條款是其第二編第30條,因為它宣布:“在比利時,個人可以任意選擇使用何種語言,但對于公共機關的文書和司法事務的語言使用則必須由法律規定。”這一具有現代共和意識的憲法原則早在1830年10月比利時獨立之初便已確立。當時的臨時政府頒布法令,認定“語言自由意味著每個公民有權使用最符合其利益或習慣的語言進行表達”(布朗班 等,2010: 378)。這一原則為保障個人使用語言的權利,反對語言歧視,以及實施區域化語言政策奠定了法律基礎。前文說過,比利時憲法有20余項條款專門論及語言問題,堪稱當今世界之最,足見國家層面對語言立法的高度重視。地方層面則在聯邦憲法的框架下,充分行使各大語區的自主行政權力和立法權力,出臺一系列既適用于本區域,又和其他語區相協調的語言地方法規和政策,特別是語言教育政策及其配套措施。例如,按照語言大區分別使用不同的教學語言,也就是法語瓦隆區使用法語,荷語佛蘭德區用荷蘭語,德語日耳曼區用德語,法荷雙語的布魯塞爾-首都區使用法語和荷蘭語兩種語言。但是,法語瓦隆區教育的第二語言必須是荷蘭語,荷語佛蘭德區教育的第二語言必須是法語,德語日耳曼區的第二語言必須是法語。這一語言教育政策既有利于比利時國家官方語言(法語和荷蘭語)和地方官方語言(法語、荷語和德語)的和諧并存與均衡發展,進而促進比利時各個族群的團結和國家的穩定與統一,更為培養比利時公民多元語言能力和多元文化意識創造了得天獨厚的語言教育環境。
本文以在布魯塞爾自由大學所開展的一項質性訪談結果為基礎,分別從語言多元化思想、多元語言能力、權力機構的作用,以及語言政策與法規保障等四個方面論證了比利時的語言紛爭更像是一種包容性的、溫和的政治博弈,并不妨礙普通民眾多元語言能力的形成。另外,比利時實行的國家多語化和地區單語化的語言政策對以多民族多語言多文化著稱的歐洲極具示范性,當今的多語言歐洲建設思路和模式充分借鑒了比利時的成功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