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愛民
【摘要】春秋戰國時期,私學發達,帶來了學術繁榮、百家爭鳴的景象。秦漢一統社會的出現,使官學重新發展起來,私學受到限制乃至嚴禁,學術思想的研究出現一家獨尊的局面。法家、道家和儒家成為不同時期官方的主導學說。私學重視“爭鳴”“異趣以為高”;官學更多關注社會治理和經世致用,以解決現實問題,其與私學的沖突有一定的必然性。官學的獨尊,促進了國家教育體制的完善,擴大了士人階層。學術研究與王朝統治的緊密結合,也成為加強皇權和吏治的重要手段。
【關鍵詞】秦漢官學 私學 儒道法 獨尊儒術
【中圖分類號】K232 【文獻標識碼】A

在漫長的古代社會,學術研究大多為政府所壟斷,官學由此成為主流?!皩W在官府”教育制度的特點之一是官師合一和政教合一。王朝的師氏、保氏、大司徒、鄉大夫等職,既是“官”,同時也是“師”,他們既掌治民,亦掌學術。學校既是施教的場所,又是施政的朝堂。李斯認為,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將私學看成政府實施法教之制的障礙。然而,從學術源流上看,私學的緣起與法教之制并非截然對立,而是與官學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按《漢書·藝文志》的說法,私學的主要流派都是出自王家,從歷史上來看,儒家出于掌管土地和教化的司徒之官,道家出于史官,陰陽家出于觀天象制歷法的羲和之官,法家出于治獄的理官,名家出于禮官,墨家出于清廟之守官,縱橫家出于掌朝覲聘問的行人之官,雜家出于議官,農家出于農稷之官,小說家出于末流的稗官。由此可見,私學緣于官學。從春秋中期開始,學在官府的局面被打破,學術下移,教育走向民間。由于沒有過多的官方約束,聚眾講學、著書立說的社會風氣逐漸形成,出現了百家爭鳴的繁榮局面。曾主管周朝史籍守藏的老聃,傳播“道德”“無為”學說,為后來道家的形成奠定了根基??鬃釉隰攪v習六藝,宣傳儒家思想;鄧析在鄭國編《竹刑》、講授法律,傳播早期的法家理念。這三家學派為各國統治者所崇尚,影響日益擴大。
私學的發展壯大與王權的式微和官學的沒落緊密相關??鬃诱f:“天子失官,學在四夷?!边^去的天子王官之學,降為四夷諸侯之學,所謂“四夷”也就是指諸侯。春秋戰國時期,學在諸侯,比學在王宮有更大的發展空間,而且諸侯各國在變法圖強的過程中,也積極招攬游學之士,鼓勵學術的發展。天下游學之士也“奮翼爭鳴”,標新立異,“異趣以為高”。
秦漢大一統使得社會教育回到了學在官府的時代。原來屬于諸侯之學的法、道、儒三家學派,上升為天子之學,并先后成為官學。對于私學,統治者一直加以限制甚至嚴禁開辦。秦朝是崇尚法家而嚴禁私學,漢初黃老道家講無為,但也同樣壓抑其他學說的發展;儒學看起來比較溫和,但漢武帝獨尊儒術時還是要罷黜百家。
秦國自商鞅變法以來,以法立國,至秦始皇“奮六世之余烈”,終于一統六國,建立起了專制主義中央集權的大一統王朝。在立國的根本思想上,秦朝初期依然是重法,但對于其他學派特別是儒家,也在一定程度上給予重視。當時人們對儒家的認識是“博而寡要”,所以秦統一后在中央設立博士之官,其職能主要是通古今以備顧問。秦統一后的第三年,秦始皇從齊魯儒生中征招博士七十人,參議祭祀之禮,其中就有后來為漢家建制的叔孫通,他“以文學征,待詔博士”。秦二世時亦召博士諸儒生,陳涉起事時,秦二世就曾招博士諸生三十余人前去備詢顧問。
通過博士等官僚體制的設置,儒學諸生得以進入秦朝官場,參政議政。實際上,秦王朝是要把儒家也納入到王朝的官學體系中,使其在以法家學說為主導的官學中處于備顧問的位置。然而,在國家治理問題上,儒生的理念與秦朝的法治傳統還是存在沖突。秦王朝在建立之初曾經有過一次重要的辯論,博士齊人淳于越進言說“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他希望秦始皇能夠效仿殷周先王的分封制,建立起千年王朝大業。丞相李斯反對說,私學“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所建立”,建議禁止?!俺颊堉T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鼻厥蓟收J可李斯的禁止儒家書和百家語的建議,實行“焚書令”。焚書的政策和后來坑儒的極端措施,使得秦朝的儒學幾乎遭到了毀滅性打擊,儒家思想與學術的傳承曾一度中斷?!妒酚洝と辶至袀鳌氛f:“及至秦之季世,焚《詩》《書》,坑術士,六藝從此缺焉?!?/p>
李斯的焚書建議,主要是蠲除“文學《詩》《書》、百家語者”,把“文學《詩》《書》”與“百家語者”分開來講,可見私學之中儒家學說影響巨大。遙述“三王之道”或“三代”的理想王國,往往體現了儒家學派構造的社會政治藍圖。儒家和墨家都崇尚“堯舜之道”,道家也崇尚黃帝的治理之道。對三王和堯舜的崇尚就是“法先王”,而伴隨贊美先王而來的往往是對今王的不滿和批判,將自己的政治理想寄托在經過美化后遙遠的圣王身上。這自然與有著重視刑名傳統和“法后王”的秦王朝有沖突,受到禁止成為歷史的必然。
學術的統一,是秦王朝設立官學的需要。從官學和私學的關系來看,秦統治者實際上是要恢復官學的原有地位,重新構建學在官府的局面。李斯的焚書建議還說“若有欲學者,以吏為師”,“吏”就是“師”,“政”也是“教”。秦朝雖二世而亡,然而秦建官學的努力并沒有因秦祚短暫而止。
《史記·秦始皇本紀》中記載,侯生和盧生曾批評秦始皇,“專任獄吏,獄吏得親幸。博士雖七十人,特備員弗用”。西漢初期也是如此。隨著漢朝的建立,儒家經學的傳承開始恢復,“叔孫通作漢禮儀,因為太常,諸生弟子共定者,咸為選首,于是喟然嘆興于學”。但漢初還是部分沿襲了秦朝對儒生的限制政策。直到漢惠帝四年,朝廷才正式下詔廢除秦時所推行的挾書之律。此后民間私藏的各種典籍得以復出,私人講學也逐漸取得了合法地位,傳經之儒相繼出現。然而歷經秦漢更替,秦魏的法治傳統與楚地的黃老觀念仍是當時治國的主導思想?!妒酚洝と辶至袀鳌份d:“孝惠、呂后時,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時頗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后又好黃老之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迸c秦人對儒學的認識一樣,在黃老之學的主導下,儒學還是個“興太平”備顧問的角色,或者用竇太后的話說,儒家的經典不過是“司空城旦書”而已。
漢人對道家的敘述,是“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比較龐雜。作為官學的黃老之術用于社會的治理上,就是“無為而治”。用馬王堆漢墓帛書《黃帝四經·經法·名理》篇的話說,“是非有分,以法斷之;虛靜謹聽,以法為符”。與秦制相比,漢初的由法入道,還是為了刑名治國,不過是由嚴轉寬、刑德相輔而已。無為而治在吏治上的具體實踐,是所謂的“蕭規曹隨”,它與西漢開國時的丞相蕭何分不開。蕭何做過秦朝的縣吏,在秦朝也是屬于有著“師”身份的吏士。漢王入咸陽,蕭何獨先入秦宮,將秦丞相、御史律令圖書集中收藏保管。他對秦的法制非常熟悉和認同,所謂“蕭規”,實際就是當朝的“秦制”,是延續前朝“循法治國”的傳統。司馬遷在《史記·循吏列傳》中歸納說:“法令所以導民也,刑罰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備,良民懼然身修者,官未曾亂也。奉職循理,亦可以為治,何必威嚴哉?”漢承秦制,在官學的重建上亦是如此。
無為而治的黃老之術作為官學,只適合于社會大亂之后的經濟恢復時期,漢初通過休養生息,迎來了“文景之治”的局面。但其學說因循守成,也產生了新的問題。譬如諸侯王國分封勢力的做大,景帝時期的吳楚七國之亂,邊境上匈奴不斷地騷擾,使得統一王朝面臨著中央權力的削弱和國家分裂的危險。官方的黃老之學對此無能為力。道家與法家一樣,按司馬談《論六家要旨》之說,是“可以行一時之計,而不可長用也”。對于如何鞏固統一的王朝政權,防止分裂割據局面的出現,儒家的學說能夠比法家和道家提供更好的理論基礎和治國謀略。所以文景之后,思想界和學術界,出現了由無為到有為、由黃老道家向儒家轉變的趨勢。
西漢前期,黃老之學處于主導地位,儒學與儒生雖然不受重視,但朝廷繼承與恢復了秦朝的博士制度,為以后官學地位的奠定打下了基礎。漢文帝在位期間,命太常掌故晁錯前往齊地向年已九十的秦時博士伏生學習《尚書》之學,后又將傳授《魯詩》的申公、《韓詩》的韓嬰、《尚書》的伏生弟子歐陽生任命為博士。景帝在位期間又將傳《齊詩》的轅固生、傳《春秋》的董仲舒和胡毋生任命為博士,這成為后來獨尊儒術的先聲?!稘h書·儒林傳》稱:“漢興,言《易》自淄川田生;言《書》自濟南伏生;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燕則韓太傅;言《禮》,則魯高堂生;言《春秋》,于齊則胡毋生,于趙則董仲舒?!?/p>
黜黃老尊儒術,這種官學主導思想的轉變是在推崇黃老之術的竇太后去世以后開始的。武帝以“武安君田蚡為丞相,黜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以百數”。這是一個重要的標志。此后,黃老的官學地位被儒學所代替。漢武帝于建元元年(前140年),詔舉賢良文學之士,并親自策問。董仲舒上疏陳“大一統”之策,緊緊把握加強皇權與學術上的一統問題。“《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睗h武帝采納了董仲舒的主張,“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設置五經博士,儒學以外的百家之說皆失去了官學的地位,僅能于民間流傳,而儒家經學則完全成為了官學,取得了獨尊的地位,完成了自秦以來政治與學術的統一。儒學由“博古今”的學術研究,轉向讀經釋義的經師之學及“經義決獄”的經世之學。誠如顧頡剛先生所言:“從此以后,博士始專向儒家和經學方面走去,把始皇時的博士之業‘《詩》《書》和‘百家之言分開了。這是一個急劇的轉變,使得此后博士的執掌不為‘通古今而為‘作經師。換句話說,學術的道路從此限定只有經學一條了。這比之始皇的以高壓手段統一思想還要厲害。”五經博士的設置,改變了原來各博士需兼通各經的做法,專治一經即可立為博士,這進一步助推了儒家經學的深入發展。同時,也完成了自秦以來官學獨尊的過程。
從法家、道家,最后再到儒家,秦漢官學的確立,完成了定于一尊的歷史過程。這其中,焚書坑儒和獨尊儒術,是嚴禁和限制私學的重要手段,這無疑對思想文化的發展有著很大的鉗制和阻礙作用。然而從另一方面看,官學制度的確立,也大大促進了統一王朝國家教育體系和官僚體制的完善。秦朝官師的合一,“以吏為師”,以法令為教材,開了政府辦學的先河;“循法治國”和“經義決獄”,成為秦漢時期官學政治的重要特色。秦與西漢的貴族主要是戰國以來軍功貴族的延續,以武人為多,文化底蘊不高,秦重刑名律法,漢初尚黃老無為,這種簡單易行的官方之學,也正好與當時軍功貴族的特性相適應。漢武帝時的獨尊儒術,設置五經博士,使得國家教育制度日趨完善,“國立”學校規模擴大,讀書階層的群體壯大,官僚貴族趨于儒質化。武帝置五經博士時,《詩》有齊、魯、韓三家,《書》有歐陽一家,《禮》為后氏一家,《易》有楊氏一家,《春秋》為公羊家,共有七家。到了宣帝和元帝時,五經博士又增加了九家,擴充了一倍多。在五經博士數量增長的同時,博士弟子的規模也在不斷的擴大。漢武帝時有博士弟子五十人,可以“復其身”,有免除徭役的特權。漢昭帝在位期間舉賢良文學,博士弟子已增至百人。漢宣帝末年博士弟子有二百人。漢元帝好儒,“能通一經者皆復”,通一經者即可蠲免賦役,其在位時博士弟子員額已達千人。漢統治者這一系列崇儒的舉措,特別是元帝的“通一經者皆復”的政策賦予讀書人特權,對日后士人階層的壯大、士人之族取代軍功貴族,以及魏晉以后士族社會的形成,均有著深遠的影響。
(作者為南開大學中國社會史中心暨歷史學院教授)
【參考文獻】
①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
②[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
③[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
④顧頡剛:《秦漢的方士與儒生》,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