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之初

澤讓闥

說起閱讀的緣由，還是跟我四叔的關系最大。

四叔只大我五歲。虛歲。小時候，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從記事起我就是他最忠誠的跟班，一個如影隨形的尾巴。然而，我最初的“閱讀”，卻來自他的引誘和逼迫。

他讀小學的時候，我還沒到入學的年齡，在家閑著。在我的記憶中，也不知是每天放學后耽于玩耍，還是忙于家務，他總是天黑以后才在昏暗的燈光下趕寫作業。他經常讓我陪著做作業，可是我在旁邊枯坐上幾分鐘就忍不住打瞌睡，嚷著要先睡覺。為了讓我繼續陪著，他不得不把他的心肝寶貝——連環畫——拿出來讓我翻看。

剛開始受到這樣的特殊待遇，我激動地把睡意拋到了九霄云外。可是，這意外的驚喜沒能保持多久，因為我不識字，他的幾十本連環畫沒過多久就被我翻完了，很多還重復看了好幾次。

當連環畫失去吸引力，我的瞌睡又恢復到了最初的混沌狀態。他一番思索后，對我說了一句非常帶有刺激性的話。

“真正厲害的人看書，不只看圖，更要看字。”

我當然想做真正厲害的人，可是我又不識字。

他說：“沒事兒，我教你。”

他先教最簡單的“一、二、三”，讓我在連環畫里把這些字找出來，然后是“口、人、天”這類的字。我學的也不多，有時一天認兩三個，有時又好幾天不學。有時候我也不管記得住記不住，興致來了想多問兩個，他就氣勢洶洶地說：“問這么多你記得住嗎？”而有的時候忘了前面學過的字，一問，他就滿臉小瞧的神情說：“真夠笨的，不是教過你了嗎？要是×××的話早就記住了。”

他嘴里的×××一般是跟我年齡差不多的玩伴中的一個，反正不固定，輪流著來，他說是誰就是誰。這樣的話讓我深受打擊。雖然我從來沒有跟伙伴們核實過他的話，但是深信不疑，自己跟自己較著勁，發誓要超過那些聰明的家伙。

沒幾年，我也進學校了，每天跟村寨里的一大幫孩子一起上學放學。

我特別羨慕四叔的“藏書”，因為他除了連環畫，還有故事書。但他是愛書之人，自然不會輕易給人。我渴望能擁有除了課本以外的其他書籍，當然主要還是連環畫。

離我們學校不遠的供銷社里有連環畫賣，一摞摞地擺滿了兩個專柜，那里能稍微滿足一下我的心愿。放學后，我常常站在柜臺前，隔著玻璃看那些誘人的彩色封面，心里嘀咕著哪些是自己看過的，哪些是自己沒看過的，然后盯著陌生的封面，猜測里面的故事內容是否精彩。

那時候，我們還不知道什么是“零花錢”，兜里裝的都是些折紙、石頭、木塊或者鐵片之類的自制玩具。這些東西只能拿來跟伙伴們玩耍，卻不能變成流通的貨幣。有一天，我在供銷社里見到有人在賣草藥。這種草藥我認得，村寨后面的山坡上有，而且也不難采，只是稀稀拉拉長得少，采集起來費時間。我的心里忽然冒出個念頭：賣草藥，買連環畫。

我換到的第一本連環畫是格林童話《勇敢的小裁縫》。當時，一本連環畫的價格從八九分到兩三角不等，可是，售貨員從來不給我的草藥過秤算錢，他只是把我辛辛苦苦采集到的草藥拿在手上，裝模作樣地掂上一掂，然后把我指給他的連環畫拿出來，啪的一聲扔在柜臺上。

交易完成了。他冷漠地打開后門，把草藥拿到后面的院壩，跟其他的草藥曬在一起。我高興地抓過連環畫，迫不及待地邊走邊看。

有時候，他也故意為難我，掂過草藥后說太少了，給我一本最薄的。我天生膽小，在大人面前更是膽怯。最薄就最薄吧，要是他扔給自己的是已經有了的，豈不是更糟糕？還好那樣的事情沒有發生。

交易的次數多了，我也漸漸感覺到哪里不對勁，開始壯著膽子討價還價，草藥多的時候就要求他多給我一本。盡管他陰沉著臉嘟噥著嘴，絮絮叨叨地，但講價還是起作用了。最多的一次，我居然要到了三本。

隨著年級的上升，我看書的興趣越發濃郁起來，不管去誰的家里玩，只要發現有書都要去摸一下。可是說來好笑，除了連環畫，我看的第一本課外書竟然是一本《毛澤東選集》。

那時候，村寨里的婦女和即將出嫁的大姑娘基本都是人手一本《毛澤東選集》。我母親當然也有一本《毛澤東選集》，紅色塑料封面。我是以滿懷喜悅的心情翻閱，以失望沮喪的心情放棄的。我面對的最大問題不是書的厚薄，而是里面比茫然還抽象，比神話還難理解的內容。對此，我耿耿于懷，發狠似的前后翻看過幾回，可是看不懂就是看不懂，再較勁也沒用。

不過沒關系，雖然在《毛澤東選集》面前鎩羽而歸，但是很快就有個好東西出現在我們的視野——武俠小說和言情小說——盡管它們被當成是毒害孩子的頭號敵人，像不可逾越的天塹一樣橫亙在我們和家長之間。

小學四年級的暑假，我到表哥家玩，發現他家用來夾絲線的是一本陌生的書。沒有封面，沒有封底，書脊上也見不到一個字，整本書舊得發黑。但是，里面的文字只看了幾段，就把我深深地吸引住了。

我央求姨父把書給我。他們都不識字，見我喜歡就欣然同意了。小說沒頭沒尾，可是里面的故事驚心動魄而又似曾相識，直把我迷得神魂顛倒。多年后，當我有幸看到這本書的完整版，才知道它叫《射雕英雄傳》，殘書上除了郭靖和黃蓉初遇洪七公學習降龍十八掌，到他倆被楊康暗算擒拿到丐幫大會的軒轅臺前，前前后后還有很多精彩絕倫的故事發生。

后來，看徐克的電影《刀》，當看到定安在燒毀的老屋斷墻里找到一本殘缺的刀譜時，我腦海里猛然蹦出那殘本的《射雕英雄傳》，心想：要是當時自己找到的這本殘書也是本武功秘籍，苦練一番，是不是也能成為睥睨天下的武林高手？

自從迷上課本之外的書籍后，挨父親的打罵在忽然間成了家常便飯。不過，最開始還是我自找的。

那時候，上山去圈牛偷偷帶本書，結果看忘了時間，天黑了牛卻沒有找到；去打豬草，躲在灌木叢下一頭鉆進書里，等到了下午恍然驚覺，匆匆忙忙打到的豬草還不夠喂一頓；去積肥，也是把頭埋在書上耽誤了事情。可是，最離譜的還是那次去山上砍柴。我走的時候，偷偷把父親有限的幾本書里的《聊齋志異》帶上，這書盡管不能完全看懂，但是篇幅短好讀。我找了處松針綿軟的空地，坐在大樹的陰涼兒下，周圍非常安靜，只有偶爾的鳥叫和松針掉落的聲音。可是，看著看著不對勁了，因為書里的故事一個比一個驚悚恐怖，我覺得脊背漸漸發涼，感到樹影斑駁的森林里充滿了森森陰氣，偷眼四望，好像大樹、灌木、草叢和眼前有限的空地里，處處隱著邪惡，藏著危險。我坐不住了，感覺手里的書也開始冒著冷氣，變得有些邪惡起來，趕緊在慌亂中拿上彎刀和皮繩，沿著林間彎曲隱匿的小徑，逃也似的跑出森林，來到陽光下。最后，我在失魂落魄中空手回家了。

就這樣，只要帶了書，事事被耽擱。而作為生活在農村的小子，這樣不務正業，那不是自己找事嗎？

然而，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頭。

那幾年，村寨里讀中學的學生畢業時接二連三地考砸了，一個個滿臉羞愧地回到家里。家長們聽了他們的坦白，說是被看小說給耽誤的。消息一傳開，所有的家長一片嘩然。

父親對我的“禁書令”正式開始了。他因為讀過幾年書，關于我在看什么可瞞不了他。

父親嚴厲，揍起人來幾乎會揭掉一層皮。我不敢違抗他的命令，所以只能暗中想對策——每次從同學那里借書，爭取在放學前看完還，盡量不帶回家。這無形中卻訓練了我看書的速度。

當然也有意外的時候，有的書太厚了，看不完只能偷偷帶回家。我進門前先把書藏在牛圈的草堆里（因為父親有時要檢查書包）。而把書藏在被窩里也被他搜出過好幾回，晚上睡覺時趁著上廁所悄悄拿出來帶到房間，然后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看。次數多了，還是難免被發現，自然又少不了一頓好打。

有一次周末，因為偷看小說被父親抓了個現行，他氣得厲害，竟把我的耳朵揪出了血，還讓我面壁跪了大半天，作深刻反省。可是，血的教訓也沒能讓我幡然醒悟，“書毒”反而在偷偷摸摸的地下工作中滋生蔓延著。

我知道父親的苦心，也明白他對我的期望，只是我們的幾次溝通都在他的喝罵和我的噤聲中結束，沒能成功地站在同一條線上。因此，當時挨著父親打罵，心里也不怎么生氣，只是責怪自己不小心，順便也反思一下自己的策略。

然而，當受到別人的欺辱，那感覺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一次放學回家，我把還沒看完的小說往回帶，路上碰到了我的鄰居。他比我的四叔還大兩三歲，由于畢業沒考上學校在家里勞動。當然他也是個小說迷。他見我拿著本小說，一把搶了去。我嚇壞了，這書可是借的，而他又是個無賴。我連忙呼喊著去追搶，可是哪里趕得上？

追到村寨里，我就不敢嚷嚷了，因為所有人都知道父親的“禁書令”和他對我的嚴厲，要是有人泄露了消息，那還了得？

鄰居家的獒狗非常兇猛，曾經咬翻過幾個人，因此很少有人敢去他家串門。所以，我也不敢追到他的家里去。接下來的幾天，我想方設法在他家門前等他，堵他，纏他，小聲地央求他把書還給我。可是，他每次都兇狠地說還沒看完，還揮起拳頭要揍我，最后他還威脅說再逼著他還書，他就當著我的面把書撕了，或者去我父親那里告密。我沒有辦法，只得繼續隱忍。

已經快兩個星期了，同學逼著我還書。因為我的大意、無能和失信，我們的友誼面臨著崩裂。

星期天，父母去地里干活，留我在家里做作業。中午時分，我聽到他的聲音，趕緊到他家的大門口扯開嗓子喊，心想今天無論如何也要把書要回來。剛喊了幾聲，大門打開了，他沒有出現，卻把獒狗給放了出來。獒狗嘩啦啦地拖著鐵鏈跳出來，把我撲翻在地一頓撕咬。我在哭喊中雙腿亂踢，眼前全是狗影。他在樓上哈哈大笑。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狗嘴下逃脫的，等爬起來往回走的時候全身都是灰塵，衣褲扯破了好幾處，右腿濕涔涔地在流血，劇烈的鈍痛使整條腿變得跟木頭似的僵硬。

我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脫下褲子查看傷口，見從大腿到臀部有好幾處清晰的牙印。還好傷口雖然細密整齊，卻沒有把皮肉撕扯掉。血沒流多久，過了一會兒開始慢慢凝固。我從驚嚇中漸漸回過神來，想起聽人說被狗咬了會得什么狂犬病，發病的時候跟瘋狗一樣見什么咬什么，但是只要揉一團糌粑將傷口碾一遍，再把那糌粑喂給咬自己的那條狗，就算把狗毒還給了它，自己也就不會犯病了。

我趕緊拿碗揉糌粑，齜牙咧嘴地忍痛碾傷口，然后拿著那團糌粑一瘸一拐地出門。可是驚魂未定，我哪里還敢去給狗喂糌粑。我在他家的門前隔著石墻悄悄地窺視，見大門緊閉，只得在路邊徘徊良久，最后實在沒有膽量也想不出辦法，就在惴惴不安中把糌粑扔到流經村寨中間的那條小溪里，心里祈禱水流把可怕的狂犬病給帶走。

中午發生的事情有人看見，所以到了傍晚，雙方的家長都知道了。很幸運，父親出面了，我不只得到了鄰居的道歉，還拿回了那本書。

這次“流血事件”盡管是小說引起的，但是父親卻破天荒免了對我的懲罰。不過，這事卻辛苦了我的母親，因為一連三天，每到黃昏時候，她就點上三炷香，到外面去給我喊魂。

然而沒過多久，我發現自己丟失的靈魂一部分被母親喊回來了，可是還有一部分卻被弄丟了。因為那件事情過去后，我居然還在繼續做著用皮肉之苦換取精神愉悅的蠢事。（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