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身為創造社成員之一的陶晶孫有著長期在日本生活和學習的經歷,其文學創作及文本與日本文學的關系一直是研究者討論的重心。本文試圖以陶晶孫第一篇以中文公開發表的小說《木犀》為對象,分析其中或隱或現的日本文學文化元素,探討身為“文化混血兒”陶晶孫的寫作語境和文本特征。
關鍵詞:陶晶孫 《木犀》 大正民主主義 新浪漫主義 物哀
陶晶孫(1897—1952)是中國現代作家,創造社成員之一。由于十歲便隨父去日本,陶晶孫的學生生涯于日本度過。1919年,在日本九州帝國大學學醫的陶晶孫與郭沫若等人結識,共同創辦了同人雜志Green(《格林》)。《木犀》為陶晶孫1919年所作的短篇小說,最初用日文寫作,題為“Croire en destinee”(相信運命),發表在Green的第二期,后在郭沫若的建議下譯成中文并改題《木犀》,發表在《創造季刊》上,成為陶晶孫用中文公開發表的第一篇作品。《木犀》講述了中學生素威與自己的小學老師——比自己年長十歲的小學英文教習女先生Toshiko相戀的故事。在木犀花的香潮中,素威感受著老師愛的召喚,體驗著戀愛的心動。然而他們的愛情剛剛盛開,就因Toshiko先生的離去和逝世而凋零。作者在書寫這個唯美而純情的愛情故事時,受到了日本文學與文化的影響,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性意識書寫與大正民主主義
《木犀》通過素威與Toshiko先生的結合歌頌了純真的愛情與自主的婚姻。他們雖然年齡相差十歲,但沒有因此禁錮了自己的感情,而是開啟了一段熱烈的師生戀。在這段戀情中,年長一些的Toshiko女先生更為主動,她為讓素威免受體操先生的訓斥,將他留在自己房間里并為他解圍,還率先發出了肌膚之親的邀請。在意識到兩個人的戀情引起了大家的議論后,Toshiko先生又主動離開,以此為他們的戀情“償罪”。無論是這段愛情中雙方年齡與地位的懸殊,還是先生身為女性在感情中主動和大膽的行為,對于當時深受封建倫理道德影響的中國來說,都是無法接受的。作品通過對兩個人性意識的大膽描寫表達了新式青年男女對愛情與性的追求,并借Toshiko先生這一女性人物形象宣揚了女性自由解放的思想。連寄宿舍的寮母(宿管老師)Tanisan也說:“但是年齡爭差又有什么呢,戀愛到底還是戀愛。”①表達了對開放自由的戀愛的支持。女先生自由戀愛、大膽戀愛,這一積極形象的正面塑造體現了作者對宣揚個性、思想解放的新時代女性予以肯定和支持,表達了對壓抑愛情與性愛的社會的抗議。這種思想觀念也是創造社同人推崇的新式婚戀觀的體現,這種新式婚戀觀致力于爭取身心的自由與解放。創造社對其的宣揚是對中國舊社會封建倫理道德的勇敢反抗,對那個時代中國的封建婚姻制度的猛烈攻擊。
創造社的成員多是曾長期在日本大正時期學習生活過的留學生。在大正時期的日本都市社會,各種西方現代思想不斷涌入,女性解放運動蓬勃興起,女性地位獲得了提高,廣大民眾的思想得到了進一步解放。這些進步而先進的思想對于在中國封閉守舊的鄉鎮長大的創造社成員來說,無疑是一股猛烈的沖擊波,對他們的思想與行為產生巨大的影響。在大正時期,這種開放自由的人文環境使創造社成員得以自由呼吸,并將這種先進的思想觀念帶回祖國,以開化國人心智,促使中國社會自由解放。然而,那個年代,中國社會長久以來籠罩在封建倫理道德的陰霾下,想要迅速改變談何容易。再加上創造社成員從小生長于中國,本身或多或少地仍帶有封建思想殘余,這些因素導致了他們往往會在新舊思想間掙扎,難以完全擺脫封建思想的束縛。這種局限性在《木犀》中體現為Toshiko先生的負罪感。盡管Toshiko先生是一位知識分子,大膽自由地追求了自己所愛,但她還是沒能經受住旁人異樣的眼光,產生了一種負罪感,決定暫時離開并承諾“總有一天會來償罪”,②這導致他們的幸福走向破滅。這種局限性正說明改造國人思想無法一蹴而就,而是需要一個漫長而曲折的過程。
值得一提的是,有研究認為,夏目漱石提倡的“自我本位”思想在《木犀》中也有體現。③“自我本位”并非利己主義,而是要將發展自己個性與尊重他人個性結合,在使用自己權利的同時意識到與權利相伴而來的責任。在《木犀》中,素威與Toshiko先生的愛情建立在平等與彼此尊重的基礎之上。當寄宿舍的寮母Tanisan告訴了素威大家都在談論他們年齡懸殊的戀情后,素威與Toshiko先生的態度都發生了一些變化。先生在離別的前一晚對素威說,“我是太不好了,我,我總有一天會來償罪,等我到那刻時候,等我到那刻時候……”④其話語隱含了她的不辭而別之意。“償罪”表現出她對素威心生愧意,這種愧意也許來自她貿然離開的決定,也許是源于自己讓素威遭受旁人的風言風語而感到自責。與先前享受到的愛的權利相比,她對愛的責任感更為深重,這正是夏目漱石“自我本位”思想的體現。
二、唯美情思與新浪漫主義
陶晶孫曾經明確地指出自己一直在寫新浪漫主義作品。他在《記創造社》中寫道:“原來,羅曼主義是國家意識昂揚時代的國民精神之反映,所以羅曼主義慣以飛躍的精神,走著向上之路,也不忘自我之意識。羅曼主義者……不舉空洞的理想,他們立在現實,但也知道現實之苛酷,因此做自己的架空,雖在逃避于架空之中,但也切實供給自己以出路。”⑤可見,陶晶孫予以日本新浪漫主義極高的評價。
新浪漫主義這一概念首次進入日本文學家的視野,是在明治二十四年(1891)。20世紀初期,在大正主義運動進入全盛時,外國文學多元開放的思想為日本文壇增添了許多新鮮的血液,新浪漫主義文學廣泛流行。這種新浪漫主義文學重視內在的心靈,將人感覺化、情緒化,追求情趣與享樂,帶有自然主義的虛無痕跡和唯美傾向。在這種文學思潮中成長的陶晶孫,其創作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日本新浪漫主義的影響。
陶晶孫從小離開中國,去日本讀書,國學根底尚淺,很容易被當時以新浪漫主義為主的日本文學思潮感染,“成立自我中心的憧憬主義,彷徨在現實與理想中間”。⑥背井離鄉帶來的思鄉之情與弱國出身遭受的歧視使他孤獨憂郁之情格外濃烈。他在自傳中說,在中學讀書時,“德文課讀哥德魔王之類。羅曼主義的性格在此時成立。”⑦他常借助文學中的浪漫手法表達對現實的看法,擅長樂器彈奏的他也常常用音樂填補感情上的空虛,此等因素都為他從事新浪漫主義的文學創作奠定了基礎。他曾說:“明治年間我在日本,時正少年,辰野隆大少爺也是那時候我所在的一中出身,憶起日本的明治文學,憶起日本的浪漫主義時代。”⑧這里可以看出陶晶孫對日本的浪漫主義文學有著深厚的情感。日本新浪漫主義在其作品中有著很強的體現。
陶晶孫的作品素來以文風柔美、文筆細膩聞名。其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多是風度翩翩、溫柔多情的日本留學生,往往受到日本女性青睞,其描寫的男主人公與日本女性交往時具有豐富的思想情感。這類作品往往帶有一種詩意化的浪漫主義色彩,又流露出一絲哀怨與感傷。《木犀》就是其中典型的一例。《木犀》中沒有尖銳的筆觸,沒有轟轟烈烈的愛情,沒有強烈的情感沖擊。素威與Toshiko先生的愛情就如木犀的香潮一樣淡雅清甜。就連他們分離時素威悲傷的狀態,作者也只是用淡淡幾筆描繪出來,表達出一種淡淡的哀思,略帶酸苦卻值得回味。作者如解剖般向讀者展示出素威從初生情愫到失去愛人整個過程中一點一滴的情感變化,用細膩的筆觸書寫出綿綿的青春感傷。環境的塑造也時刻為兩個人的愛情渲染著浪漫的氣氛。清新的木犀的香潮、靜謐的月光、夜露凝積著的小徑、金色的欄桿……唯美的環境烘托兩個人感情的純情之美,為他們的愛情故事增添了一份詩意的浪漫。
三、木犀意象與修辭
郭沫若在《木犀》的附白中寫道:“晶孫這篇小說,原名本叫‘Croire en destinee(相信運命)。原文本是日文,我因愛讀此篇,所以我慫恿他把它譯成了中文,改題為《木犀》。”⑨既能擔當文題,又是文中出現頻率最高的意象,木犀在本文中的存在意義并不局限于審美愉悅的層面,更帶有著日本“物哀”的審美特點,對推動著文章思想情感的表達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木犀即桂花,是中國傳統十大名花之一。宋人張邦基云:“木犀花江浙多有之,清芬漚郁,余花所不及也……湖南呼九里香,江東曰巖桂,浙人曰木犀,以木紋理如犀也。”⑩由此可以看出,木犀原是浙地俗稱,因其紋理如犀而得名。木犀中最常見的物種為金木犀,又名金桂,發源于我國,有著悠久的歷史,于江戶時代作為觀賞植物傳入日本。因為金木樨在日本通常在十月初開放,所以常作為秋的季語。本文的故事發生在初秋,正值木犀盛開的季節。芳香四溢的木犀常被視作友誼和愛情的象征,也有初戀的花語。日本許多以初戀為主題的音樂都有提及木犀,如笹川美和演唱的《金木犀》,佐倉紗織《銀木犀》,都以木犀為題,演唱了初戀中的甜蜜與憂傷。
桂花有樟科桂和木犀科桂之分。樟科植物自身多帶有沁脾的香氣。而木犀科桂花樹本身無香味,只有在花開放時才有香味。木犀科桂花被賦予了崇高的文化特征,李清照曾稱贊它“自是花中第一流”。桂花又被稱作“九里香”,以其濃郁清芬的香氣受到了文人墨客很高的評價,如“一從月窟移根到,不落人間第二香”等,被賦予了遁世幽居之義與正直清廉的人格特征,象征著君子的馨德之義。陶晶孫的《木犀》原文雖用日語寫成,但男女主人公之間純真的愛戀與兩個人的善良和純樸人性正與木犀原本的這些意象完美契合。
在日語語境中,小說取名“木犀”也是意味深長的。首先,日語中的桂花讀音,對應的漢字詞正是木犀。即便是翻譯為中文后,小說還是保留了木犀的修辭,而沒有選用在中文語境中更常見的桂花。這種選擇一方面保留了日語中木犀所承載的陌生化,而另一方面,也通過這一日語中的漢字同形詞喚起了中日文化之間的連帶感,拉近了中日文化的距離。其次,將題目定為“木犀”,既將兩個人的愛情比作木犀花芬芳淡雅的香氣,也預示著兩個人愛情之短暫,難以長久。并且,陶晶孫與郭沫若同是在日本長期學習生活的中國人,選擇從中國移植到日本的木犀作為文題和意象,能夠在文本之中體現出中日文化上存在著的聯系,體現出兩個人愛國情懷與對祖國的思念。陶郭兩個人正像木犀一般,移植到了日本文化,卻有著中國的根,散發著身在異鄉為異客的淡淡哀思。
在本文中,木犀一共出現了九次,作為線索貫穿于故事之中。文章開篇就出現了木犀,木犀的香潮飄來,喚醒了素威的意識,引發他對于當下郁郁不得志的生活境況的感嘆。“凄凄涼涼地流到九州來,過著漫無目的的生活。”(11)由木犀的香氣通感而發的這番對“何等悲慘的生活”(12)的感觸,反過來為木犀蒙上了一層感傷的色調。除此之外,木犀花的香潮讓素威憶起了他幼時心中的歡愛,木犀作為愛情的象征由此拉開序幕。當素威與Toshiko先生互生情愫之后,木犀的香潮出現在先生的房間里,彌漫于兩個人約會的寓所。隨后在木犀樹下,兩個人相遇的那一夜,情感達到高潮,先生兩次提醒素威不要忘記那具有紀念意義的一晚。木犀樹下有著素威與先生美好的回憶,木犀的香芬見證了兩個人情感發展的始終,使兩個人的戀情也散發著淡雅清甜的氣息。而在素威讀完先生留給他的離別信后,不僅癡狂地做出了一系列反常的舉動,而且“跑到木犀樹下無意識地亂搖”,(13)搖晃著作為他們愛情象征的木犀樹,痛感物是人非事事休,此時的木犀因兩個人的離散而散發著淡淡的哀愁。
文中的木犀作為貫穿全文的線索,見證著主人公情感的變化,被寄予了強烈的主觀色彩。作者在寫素威關于生活的慨嘆、幼時青澀的回憶以及與Toshiko先生愛戀時害羞—歡喜—激動—悲傷的情感歷程時,全部設置了木犀在旁作為見證者。木犀的花期為9月至10月上旬。也就是說,素威與先生的愛情正是隨著木犀花開的過程而愈加濃烈,文末先生得病去世時是圣誕節前夕,此時的木犀也已凋零。木犀花的生長過程正好與兩個人的愛情發展過程及素威的情感歷程形成了對應。在此木犀也就被賦予了濃郁的主觀色彩。木犀是客觀存在的“物”,寄托著素威的內心之“哀”,象征著他愛情和生活兩方面的失意。逐本溯源,這種帶有審美取向的情緒性與高度感受性的寫作,正體現了日本審美中“物哀”的感性文化色彩。《木犀》透過文中經常出現的木犀意象,在木犀花清新的香氣中散發著淡淡的感傷,體現了日本“物哀”的審美特性。
四、結語
《木犀》是陶晶孫的代表作品,也是他在文學革新的道路上發起的一次成功的嘗試。陶晶孫將日本大正民主主義之風吹入《木犀》,通過書寫性意識的自由和解放來對抗舊中國腐朽黑暗的封建倫理道德。他將新浪漫主義文學思潮滲透到作品中,在“羅曼”中尋找中國文學之出路。他精心選取源于中國的木犀作為文題與意象,在文本中力圖喚起中日文化的連帶感。這些日本元素的融入豐富了《木犀》的文學內涵,使之成為溝通中日文化的一座橋梁。
陶晶孫的寫作受到了日本文學文化影響,并將這種影響投射到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中,對中日文化的交流和中國文學的發展與革新做出了巨大貢獻。
注釋:
①②陶晶孫:《楓林橋日記》,華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9頁。
③張金杰:《陶晶孫作品中的夏目漱石文學思想——以“自我本位”、“F+f文學公式”為例》,《作家欣賞》,2015年第5期,第1603—1604頁。
④陶晶孫:《楓林橋日記》,華夏出版社,2009年版,第13頁。
⑤丁景唐:《陶晶孫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45頁。
⑥丁景唐:《陶晶孫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35頁。
⑦陶晶孫:《晶孫自傳》,《牛骨集》,太平書局,1944年版,第138頁。
⑧丁景唐:《陶晶孫選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94頁。
⑨陶晶孫:《日本文學之什》,《牛骨集》,太平書局,1944年版,第99頁。
⑩(宋)張邦基:《木犀花》,《墨莊漫錄》,中華書局出版社,2002年版,第221頁。
(11)(12)(13)陶晶孫:《楓林橋日記》,華夏
出版社,2009年版,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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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天宇,女,東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日比較文學)(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