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朝智
康雍乾三朝琺瑯彩原集中存放在故宮端凝殿左右屋內,約400余件,現主要散落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北京故宮博物院,上海博物館亦有少量。據《清宮檔案》記載,雍正七年曾燒制一批素白瓷(可用于畫琺瑯)460件。可見,雍正朝是三朝中琺瑯彩的高產時期,但流傳下來的不多。1925年,清室善后委員對溥儀出宮前的故宮文物進行清點,根據《故宮物品點查報告》記載,琺瑯彩瓷成對配套,極少數缺失的單件保存;有碗35對1件、碟23對1件、盅7對3件、盤7對1件、瓶盒1件、茶壺1對1件,共154件。本文主要依據已出版的相關圖錄和論著,從彩釉、坯胎、繪畫、題句與印章、年款五個方面對雍正朝琺瑯彩展開系統的論述。
● 雍正朝的琺瑯彩釉料
琺瑯彩釉是將石英、長石、硼砂、金屬氧化物、氟化物等原料研成粉末,燒制而成(圖1)。其中,石英為主要成分,但熔點極高;長石用于降低石英的熔點;硼砂用于增強釉、胎之間的凝結力,并可提高釉面的光澤;各類金屬氧化物為呈色劑;氟化物則為乳濁劑,可使釉料乳濁化以遮蓋胎體,同時降低釉料的黏稠度,增強釉層的耐壓度。琺瑯彩釉是琺瑯彩區別于其他陶瓷品種的最突出特征,其具有可釉上施彩、可與工筆畫相結合、玻璃質感強、色種繁多的優點。
琺瑯彩釉是非常貴重的彩料,從康熙五十七年試燒琺瑯到雍正六年國產彩料研制成功這一階段,所用琺瑯彩料均需通過進口、進貢來少量獲取,如清雍正《廣東通志》卷五十八記載:“西洋國……雍正四年五月復遣使進貢……各色琺瑯彩料十四塊。”這嚴重制約了琺瑯彩工藝的發展,也堅定了雍正帝研制國產琺瑯的決心。據故宮所藏《養心殿造辦處各作成做活計清檔》記載:“雍正六年二月二十二日……奉怡新王諭,著試燒煉琺瑯料……七月十二日據圓明園來帖內稱,本月初十日,怡親王交西洋琺瑯料:月白色、白色、黃色、綠色、深亮綠色、淺綠色、松黃色、淺亮綠、黑色,以上共九樣;舊有西洋琺瑯料:月白色、黃色、綠色、深亮蘭色、淺蘭色、深亮綠色、黑色,共七樣;新增琺瑯料:軟白色、香色、淡松黃色、藕荷色、淺綠色、醬色、深葡萄、青銅色、松黃色,共九樣。”從這則史料可以看出,雍正六年二月二十二日開始試煉琺瑯料,到七月十日“新煉琺瑯料”便創燒成功,且還在原有色種的基礎上再新增9種。從傳世的雍正朝琺瑯彩看,其釉面瑩潤如玉,色調明快亮麗,色彩種類繁多,如僅綠色就有深亮綠、淺綠、深綠、水綠之分,紅色有鮮紅、粉紅、淡紅之別;雍正時的一種團碟裝飾更達至36種顏色,可見宮廷煉釉工藝之純熟精巧。
● 雍正朝琺瑯彩的坯胎
雍正六年之前,由于琺瑯釉與白瓷釉面結合的問題未解決,仍延續了康熙晚年“里釉外無釉”的技法:即將白瓷施滿釉后,先刮去外壁的釉,高溫燒成后在外壁澀胎上繪琺瑯彩,為遮蓋無釉胎面,外壁常以單色琺瑯釉通體覆蓋成色地(圖2)。雍正七年二月,年希堯上交進第一批供琺瑯作制作瓷胎畫琺瑯用的“有釉水瓷”;這表明,隨著國產琺瑯彩料煉制技術的突破,琺瑯彩的瓷胎不再使用“反瓷”,而是直接在白釉胎體上繪畫。琺瑯彩的瓷胎來源除了少數是清宮收藏的明代永樂甜白瓷外,絕大多數是用當時景德鎮御窯廠提供的精細白瓷,純白似雪,輕薄細膩、迎光透影之際,可清晰映射出釉面紋飾。
● 雍正琺瑯彩的繪畫題材、畫師、繪畫特點
(一)豐富多彩的繪畫題材
筆者通過分析發現,雍正朝琺瑯彩瓷的題材主要可以分為花卉圖、花鳥圖、花蟲圖、山水圖四大類。其中,花卉圖分為單一花卉圖和組合花卉圖:單一花卉圖有梅花、菊花、牡丹、蓮花、月季、竹子、芙蓉、蘭花、桃花、虞美人;組合花卉圖有玉堂富貴、四季花卉、芙蓉桂花、芙蓉月季(圖3)、白梅月季、水仙月季、翠竹月季、海棠月季、梅竹、松竹梅、山茶梅花、靈芝蘭花、翠竹牡丹、梅花牡丹、翠柏天竹臘梅。花鳥圖有:茶梅十二喜、梅竹十二喜、杏林春燕、杏柳春燕、孔雀花鳥、長治(雉)久安(鵪)(圖4)、花稻鵪鵲、雙鶴翔鳥、竹雀、柳燕、竹石藍鵲、牡丹雉雞、石榴黃鸝、鸚鵒秋光、五倫圖(圖5)。花蟲圖有:花蝶、萱花草蟲、花稻雙蜂、菊花螽斯。山水圖:漁耕圖、福山壽海、虎丘山水、藍料山水、青綠山水(圖6)、赭墨山水。
另外,有極少量題材為云龍紋;人物圖則更為罕見,見于記載的只有一件,是毛曉滬先生在耿寶昌先生所著《明清瓷器鑒定》第244頁中找到的一張黑白圖片(圖7),為英國大衛德基金會藏品。
(二)雍正朝的畫師
雍正三年至五年,擔任畫琺瑯的有宋三吉、張琦、鄺麗南,清檔均有記載:
《琺瑯作》:“(雍正三年)九月十三日……惟畫磁器人宋三吉情愿在里邊効力當差。”
《記事錄》:“(雍正五年)十一月廿七日…畫琺瑯人張琦告假六個月……畫琺瑯人鄺麗南、告假六個月為省親定姻事……”
從雍正六年起有賀金昆、譚榮、林朝楷、周岳、吳士琦、湯振基、戴恒、余秀、焦國俞、郎世寧、鄒文玉參加畫琺瑯的工作。相關人名均可在檔案中查到:
《琺瑯作》:“(雍正六年)二月十七日……再燒造實務要精心細致,其花樣著賀金昆畫……”
《雜錄》:“(雍正六年)三月十九日……畫琺瑯人譚榮好手藝家內大器匠一名……”
《琺瑯作》:“雍正六年七月十一日,……為郎世寧徒弟林朝楷身有癆病……”
《琺瑯作》:“雍正七年閏七月初九日……怡親王交年希堯送來畫琺瑯人周岳、吳士琦二名。”
《記事錄》:“雍正七年十月初三日,怡親王府總管太監張瑞交來年希堯處送來匠人摺一件,內開:畫畫人湯振基、戴恒、余秀、焦國俞四名。”
《琺瑯作》:“(雍正八年)十月二十六日……著郎世寧畫好些的花樣。”
《琺瑯作》:“(雍正十年)七月初一日……著將畫琺瑯百花斗方山水大碗之畫琺瑯人鄒文玉,用本造辦處庫內銀賞伊五兩。”
(三)綜合分析各家論述及各類圖錄圖案,雍正朝琺瑯彩繪畫初步可總結出三個特點:
第一是具有濃厚的國畫氣息。雍正十年八月十五日上瑜要求:“琺瑯盤碗茶園,酒園俱燒造的甚好,嗣后將畫水墨的多燒造些。”從用料、技法上看,水墨畫作為國畫的代表,在墨料上調配不等量的水畫出不同的濃淡層次;琺瑯彩料則是用“多爾門”油調配,后改用樟腦油,為適應水墨畫法之要求,進一步稀釋,使之暈散度更好;同時,山水類水墨畫“勾、畫、皴、染”的繪畫技法也應用到琺瑯彩上。從題材來源看,琺瑯彩的繪畫是與宮廷畫作緊密聯系,很多畫稿源自如意館“院體畫派”的紙絹畫。琺瑯彩也吸收了“院體畫派”的題材和裝飾技法:題材以四時花卉為多,花鳥畫次之,山水畫再次之,并融入了院體畫派的工筆紙絹畫技法,或工筆、或寫意、或平涂。
第二是裝飾由繁化簡,廣泛運用留白手法。康熙時期琺瑯彩構圖單一,多為色地團花,顯得繁縟單調;雍正七年后,不用再涂滿釉料以遮蓋澀胎,器表除主題圖案外,其余部分均留白。雪地留白的工藝有效地襯托了主題紋飾,潔白細膩的胎質、瑩潤如玉的釉面與琺瑯彩圖案相映成趣,達到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效果。且留白運用到琺瑯彩的花鳥山水圖中去,可使畫面舒暢不阻塞,若天地靈氣往來其中,“韻外之致”“境外之情”引人遐想,這種寧靜、淡雅、深遠的意境,恰好契合崇佛尚道的雍正帝簡素疏朗的審美情趣。最后,留白還為題句、印章等文人化裝飾留下了施展空間。
第三是具有濃厚的西洋氣息。從發源上看,康熙二十三年開放海禁后,畫琺瑯由西洋經廣州傳入宮廷,其本身就帶著強烈的西洋色彩。從原料上看,初期彩料只能通過進口、進貢獲取,雍正六年研制的國產材料也是在西洋彩料的基礎上提煉出來的。從技術上看,康雍年間的畫師主要來自對外交流頻繁的廣東地區,個別畫師如郎世寧本身就是西方人,畫師常將西方的透視與明暗處理技法運用于創作中,使花鳥山水等各類景物的質感、光澤和形態栩栩如生,躍然紙上。
● 雍正琺瑯彩的題句和印章
雍正七年以后,隨著本土釉料研制的成功與釉上施彩技術的突破,帶有題句、印章、工筆畫等文人化標志的新式琺瑯彩誕生了。
(一)題句
據陳沛捷先生的統計,目前可見雍正朝題句琺瑯彩至少有89件,其中碗45件,碟、盤共30件,杯約10件,極個別為壺、瓶。
雍正朝琺瑯彩的題詩,均為五言或七言詩,多取自康熙朝的御制書集,有些直接引用,有些略有修改。作者以唐代、明代最為常見,也含漢、隋、宋、元、清各朝詩人,其中,申時行、李嶠、薛蕙、杜牧、韓琮的詩最為常見。
題句內容多為賞景詠物,表達了雍正對高山流水、艷陽古樹、清風皓月、鳥語花香等自然風光的向往。筆者統計后發現,不同的繪畫題材與特定詩句相對應,此規律性現象也是題句琺瑯彩的一個鑒賞要點:其中,梅花圖案多用“輕盈照溪水,掩斂下瓊臺”;蘭花圖案多用“云深瑤島開仙遙,春暖芝蘭花自香(圖8)”;菊花圖案多用“秀擢三秋干,奇分五色葩”;叢竹月季組合常用“數枝榮艷足,長占四時春”;芙蓉桂花組合多用“枝生無限月,花滿自然秋”;玉堂富貴(玉蘭、海棠、牡丹組合)多用“影轉團圓月,香含細細風”;牡丹花多用“嫩蕊包金粉,重葩結繡云(圖9)”;花蟲類組合多用“朝朝籠麗月,歲歲占長春”或“香傳少女風”;石榴黃鸝組合多用“新枝含淺綠,曉萼散輕紅”;山水組合多用“樹接南山近,煙含北渚遙”或“翠繞南山同一色”;花竹組合多用“數竿風葉影,經 小花紅”。
題句都位于器物的近口沿處、頸部、鼓肩處等偏上部位,拿于手中把玩時,雙眼俯視,一目了然(圖10)。其布局按從上往下、從右往左的順序成列分布,各列首字平齊,故首行平整,每列又往往長短交替,故尾行錯落有序(圖9、圖10)。碗的題句絕大多數為四列(圖10),五列以上少見;盤、碟分兩種情況:題句在外壁的,以七列為主,五列、九列少見,題句在內壁外沿的有七列(圖11),在盤底的三、四、五列均有見;杯由于器型較小,句列偏少,有二、三、四列;壺見有二列、六列;瓶見有二列。
題句的書寫者據邱士華女士的筆跡分析,確定為戴臨一人。據《活計檔·琺瑯作》記載:雍正九年四月,“……少半面,著戴臨選詩句題寫”;雍正九年十月,“葫蘆上字,照朕御筆,著戴臨寫”。戴臨以楷書聞名,卻因行書像雍正帝清逸典雅、氣定神閑的“御筆”而備受重用,既凸顯了琺瑯彩瓷為帝王專屬的特性,也流露出雍正本人高雅灑脫的審美情趣。
(二)題句首尾的印章
句首印章除器型較小的杯和開光內留白面積狹小的壺沒有外,其他器物都可見到,一般一個,位于題句右上角,微微高出題句首行略出頭;句首印章小于句末的印章,且形狀更瘦長,近長方形(圖11)。句末印章每個器物都有,除杯和壺只有一個外,其他都有兩個;由于詩句題寫完后,瓷面剩余空白面積太小,句末印章存在與尾列同列相連的現象(圖12)。但一般都另起一列,高度居中或偏下位置;若題句只有兩行,則上下兩章各與兩行平齊(圖11)。
句首印章與句末印章陰文(白文)、陽文(朱文,圖9)都有使用,但一般句首陽文、句末陰文的搭配居多(圖10)。印章內容與繪畫題材也是相對應的。其中,山水類的白文:山高、德高;朱文:水長、壽如、志遠、先春、竹石、仁化。花鳥竹類的白文有:壽古、四時、彬然、淡然、碧霞;朱文有:先春、香清、佳麗、長春、政化、太平、盛世、君子、金虎、旭映、翔采、高致、三秀、秋水。花鳥類的再細化看,不同題材往往會有固定的印章組合:如牡丹、蘭花題材的采用“佳麗”“金成”“旭映”印章;梅花多配以“先春”“壽古”“香清”;竹多用“彬然”“君子”。在山水類紋飾中,“壽如”“山高”“水長”三印組合最多。
● 雍正琺瑯彩的落款
雍正朝琺瑯彩的底款書寫者是徐國正,原武英殿修書處寫字人,后調到造辦處刻字作,為畫琺瑯器寫底款。《記事錄》:“雍正五年八月三十日:據圓明園來帖內稱:郎中海望為造辦處無寫篆字的人啟知怡親王:今有寫宋字人徐國正會寫篆字,人亦老實,欲給徐國正工食食用,今其在造辦處效力行走等語。奉王諭:爾等酌量料理。遵此。本日郎中海望、員外郎沈瑜,同議得每月給徐國正工食銀五兩。”
由于目前呈現給學者關于雍正朝底款的一手資料不夠充分,導致學界對此的觀點存在分歧。周思中、呂成龍、高曉然、劉芳等均有論述。筆者依托可見圖錄,綜合各家觀點,初步得出以下結論:
(一)雍正七年以前的底款可分為四類
第一是“雍正御制”款,為青花雙方欄楷書款,內外方欄的粗細差別不大,多書寫在為色地花卉類琺瑯器,色彩比晚期的藍料款輕淡(圖13)。
第二是“雍正年制”方欄款,也為青花雙方欄楷書款,與“雍正御制”款相似,內外方欄的粗細差別不大,多書寫在為色地花卉類琺瑯器,色彩比晚期的藍料款輕淡(圖14)。
第三是“雍正年制”桃果式款,坯胎取自明永樂甜白瓷,內壁釉面下模印一周蓮花鷺鷥紋,內底心有“永樂年制”陰文篆書款。底繪一枚帶枝壽桃,上書胭脂紅料款“雍正年制”楷書款;這也表明琺瑯料底款出現時間要比釉上琺瑯施彩工藝早(圖15)
第四是“大清雍正年制”青花款,此款是周思中通過寂園叟所著《陶雅·卷上·陶雅四》中:“雍正年代不多。而官窯款式凡三變。初年大抵只圈六字楷書款”推斷出來的,有待實物佐證。
(二)雍正七年以后的底款,可分為三類
第一是藍料書寫的“雍正年制”宋體款,內外方欄四角較青花款更為圓潤,整體輪廓也更為方正均衡,且外欄線條粗濃厚重,內欄線條則纖細輕淡(圖16)。
第二種是“大清雍正年制”青花楷書款,青花雙圈粗細一致,六字雙列,每列三字,字體的筆畫邊緣青花料略微暈散(圖17、圖18)。
此類年款有學者認為用雙圈是為減少空間,但其實用此款的盤、瓶器底都不小,不存在要節省空間的問題;另外,若要節省空間,緊貼文字外緣做成長方形方框更合理。
筆者認為,底款基本都為正方形或圓形,主要還是因為長方形方欄放在底部圓面內,長邊占據空間太大,短邊反之,布局極不協調,不符勻稱之美。而六個字排列,無論橫排豎排必存一長一短的問題,此時也只有使用圓圈在器底居中套上,才可使款識勻稱均衡地落在器底圓面上。
第三種是“雍正年制”宋體款,無框,胭脂料或藍料,見于小杯上。無方框是為了避免擠占器底狹小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