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壺
近十年來,近現代名人書札頗受藏家追捧,市場價格扶搖直上,拍場表現令人驚艷。新文學史上著名作家郁達夫的書札與各類手跡,自然也頗引人注目,時常現身拍場。
北京某拍賣公司2016年春拍第1775號拍品,為一紙郁達夫致易君左書札(圖1)。這一書札,以無底價上拍,成交價4600元。應當說,這樣的成交價很不理想,像郁達夫這類的名人書札僅數千元即可拍得,實在是令人不解。
不過,仔細觀察這一書札,即可知低價成交之緣由。原來,這是一通以鋼筆寫在空白公文紙上的書札,不同于毛筆題寫于箋紙之上的書札,僅從審美角度而言,其“美學”價值本就大打折了。再細觀書札局部,筆跡肥鈍、墨色臃厚,與慣常所見郁達夫毛筆手跡的瀟灑俊逸之風,大相徑庭,頗令人疑慮其真偽。簡言之,競拍此書札者,無論從“美學”價值著眼,還是從手跡“真偽”角度著眼,都只能給到數千元之價,小試手眼一番罷了。
那么,姑且暫定此書札確為真跡,確實是郁達夫的一通鋼筆書札,其文獻價值又究竟如何呢?換句話說,這通書札有沒有學術研究價值呢?且看信文,照錄如下:
君左兄:
昨晚啟行,恕未能親送至驛。今翻閱所贈之作,有“富春江上神仙侶”句,感慨無量,賦呈兩律,乞斧正。
避地漢壽賦寄君左
敢將眷屬比神仙,大難來時倍可憐。澤國盡多蘭與芷,湖鄉初度日如年。
綠章迭奏通明殿,朱字勻抄烈女篇。亦愿賃(舂)資德耀,扊扅新譜入(鵾)弦。
今日又西竺山寺僧之約,我將去也。匆頌
撰安!
弟達夫上
八月三日
據查,這通書札中的郁詩,又被郁收錄于《毀家詩紀》之中,且詩作附注稱:“映霞出走后,似欲重奔浙江,然經友人勸阻,始重歸武昌寓居。而當時敵機轟炸日烈,當局下令疏散人口,我就和她及小孩、伊母等同去漢壽澤國暫避。閑居無事,做了好幾首詩。因易君左兄亦返漢壽,贈我一詩,中有‘富春江上神仙侶句,所以覺得慚愧之至。”僅就《毀家詩紀》中的附注而言,這通書札儼然是當年郁攜妻小避地漢壽,與易唱和的見證了。總之,如確為真跡,自然獨具價值。
殊不知,正當筆者為這通書札的真偽疑慮重重、頗感無從定奪之際,又更為驚奇地查到,早在10年前,北京另一拍賣公司已于2008年春季拍賣會上推出過一幅“郁達夫避地漢壽贈易君左詩”的豎幅手跡(編號411)(圖2),成交價為35840元。
應當說,這幅郁達夫用毛筆書寫的豎幅手跡,若為真跡,這一成交價格在十年前是相當合理的。觀其書跡,乃抄錄《避地漢壽賦寄君左》詩文,并無信文,或為郁特意為易單幅書寫的贈件,亦屬可能。書跡特征與郁傳世真跡相仿,似乎問題不大。然而,同場上拍的編號412、413兩件郁達夫手跡(圖3、圖4),卻不得不令人心生疑惑。可以說,正是編號411、412、413三件拍品的同時現身,恰恰證明了這三件拍品應當皆是偽作。
先來看編號413的“郁達夫致易君左書札”,成交價為56000元。且看信文,照錄如下:
君左兄:
昨晚啟行,恕未能親送至驛。今翻閱所贈之作,有“富春江上神仙侶”句,感慨無量。
今日又西竺山寺僧之約,我將去也。匆頌
撰安!
弟達夫上
八月三日
這不過是將上述上拍的那件書札(圖1)中的《避地漢壽賦寄君左》詩文刪去,“再造”成了一通“新札”而已。且又將詩文拈出重寫成一單幅,“再造”出了編號411的豎幅手跡一件,可謂“一舉兩得”。
編號412的“郁達夫贈易君左詩”豎幅手跡一件,成交價39200元。這件拍品的情況比較特別,需要略加解析。這件拍品與編號411的拍品一樣,也是郁贈易詩一首的抄件,但這首詩較之前述“敢將眷屬比神仙”一詩更為特別,因為這首詩曾收錄《毀家詩紀》第十二,乃郁達夫認定其妻王映霞出軌別戀之作。詩云:
貧賤原知是禍胎,蘇秦初不慕顏回。九州鑄鐵終成錯,一飯論交竟自媒。
水覆金盆收半勺,香殘心篆看全灰。明年陌上花開日,愁聽人歌緩緩來。
此詩輯錄《毀家詩紀》中,附有郁達夫原注,稱“映霞失身之夜,事在飯后,許君來信中(即三封情書中之一),敘述當夜事很詳細。當時且有港幣三十七萬余元之存折一具交映霞,后因換購美金取去。”原注表明,郁寫此詩時,已認定其妻與其友許君有染,頗感愁怨。
試想,能將這樣一首涉及個人隱私的詩作,單獨書寫成條幅并送贈友人,還在詩句末寫有“君左兄吟正”字樣,似乎與常理相悖。當然,通過查考郁、易二人的交誼,也不難發現二人確實過從甚密、交情深厚,寫贈這樣的詩作也未嘗不可。為此,這樣一件“郁達夫贈易君左詩”豎幅手跡,還不能因詩文內容就輕易斷定其為偽作。
值得注意的是,編號412拍品上所書詩文,與《毀家詩紀》第十二的內容還略有差異,原文如下:
貧賤原知是禍胎,蘇秦初不慕顏回。九州鑄鐵終成錯,一飯論交竟自媒。
昨夜剛逢牛女會,他生再卜鳳凰臺。最愁陌上花開日,怕聽人歌緩緩來。
即便如此,仍無法斷定其偽。其實,手跡寫件與正式出版物(或報刊發表文本)在內容上的差異,尚不能將其視為辨偽的關鍵因素。恰恰相反,這樣的差異,或可視作原作者書寫時間或前或后的差異,且還可能因之獨具“初稿本”或“修訂本”的版本價值,反倒身價倍增。在此,筆者只是首先通過推斷編號411、413拍品為偽作,再將兩件偽作與編號412拍品筆跡逐一比較,得出三件拍品筆跡風格一致,故而推斷出皆為偽作的結論。
反過來看,即便推定前述三件拍品皆偽,似乎還是不能推定本文前面提及的那一通鋼筆書札亦偽,筆者對此仍感未愜。不過,近來有幸獲見一部1948年初版的《書法大成》,此書就收錄有這一通郁達夫致易君左書札原跡(圖5),終可以此為證,揭開謎團,斷定那一通鋼筆書札亦偽,前述四件拍品全偽了——且這些后世偽品正是以《書法大成》一書為據,肆意進行各類仿造與加工。
《書法大成》一書,由上海萬象圖書館出版,編選近代名家40余人的手跡,予以影印,于1948年12月初版,1949年1月再版。此書當年有古裝本與普裝本兩種裝幀款式,至今存世數量尚豐,足見當年印量不低。因其印制精良,獨具書法示范價值。上個世紀80年代,上海古籍出版社還曾將其影印重版,印量達20余萬冊。只是后世讀者一般將此書作字帖看待,文史研究者中鮮有關注此書的史料價值者,近十年來才漸有學者從中發掘史料(《蔡元培全集》編者即從中搜輯一通蔡氏信札)。
事實上,此書編選近代名家手跡影印件極為豐富,有以書法見長者,如于右任、沈尹默、白蕉、鄧散木等人的作品,亦有社會各界名流手跡,如蔡元培、陳獨秀、傅斯年、葉恭綽等,其中還輯錄了郁達夫的手跡影印件——郁達夫致易君左書札原跡。
無獨有偶,筆者不久又發現同樣由上海萬象圖書館出版、比《書法大成》略晚出版、1949年2月初版的《作家書簡》一書中,亦有郁達夫致易君左書札原跡(圖6)。兩書中所影印的同一信札,均源自同一原件,真跡無疑。
據《書法大成》所輯印書札原跡可知,郁達夫致易君左書札中,原錄有三首詩作,今作偽者或取其一,或取其二;或單列其一,或單列其二,尚不知未來可還有或取其三,單列其三等諸多繁復變化者否。總之,作偽者無論怎樣的“神通”與“奇思”,一旦原跡現身,偽作即無所遁形,一眼即“假”。在此,筆者不揣陋簡,將《書法大成》中所輯郁達夫致易君左書札原跡,酌加整理,轉錄原文如下:
君左兄:
昨晚啟行,恕未能親送至驛。今翻閱所贈之作,有“富春江上神仙侶”句,感慨無量,賦呈兩律,乞斧正。
避地漢壽賦寄君左
敢將眷屬比神仙,大難來時倍可憐。澤國盡多蘭與芷,湖鄉初度日如年。
綠章迭奏通明殿,朱字勻抄烈女篇。亦愿賃舂資德耀,扊扅新譜入鵾弦。
貧賤原知是禍胎, 蘇秦初不慕顏回。九州鑄鐵終成錯, 一飯論交竟自媒。
(內子事,其始固因一飯而失身,頗可傷也)
昨夜剛逢牛女會,他生再卜鳳凰臺。最愁陌上花開日,怕聽人歌緩緩來。
今日又西竺山寺僧之約,我將去也。匆頌
撰安!
弟達夫上
八月三日
觀此書札原跡,即可知編號412拍品上所書詩文,之所以與《毀家詩紀》第十二的內容還略有差異,絕非“異想天開”,作偽者還是從“忠實”于原作的角度,來實施“再造”的。簡言之,某公司2008年春拍編號411、412、413三件拍品,不過是將《書法大成》中所印郁達夫致易君左書札原跡“一分為三”再造而成的。而某公司2016年春拍的那件鋼筆書札,則不過是將書札原跡中所錄三首詩作刪去兩首,再造成一個“縮略版”罷了。
當然,《書法大成》及《作家書簡》兩書中所輯郁達夫致易君左書札原跡,除了拍場辨偽存真之用,對于新文學史以及郁達夫生平研究,自有其歷史與學術價值。這恐怕才是這一早已受到眾多藏家關注的名人書札,更值得珍視的價值所在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