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概在十二三歲時就想好了要做文學,一直以來的愿望都是去念中文系,寫中文小說。倒也沒有什么真正的遠大理想,只是覺得可以永遠看小說寫小說的生活應該很不錯。之前基本上沒想過要出國,更沒想過要用英文寫詩。走到今天這一步,都是命運在作妖。中間曲折的過程可以省略一萬字。畢竟現在國內還是有那么多優秀又年輕的中文作者,他們也能在國內活的開開心心的,并沒有什么問題。所以可能都是我自己的問題。總之,我就這么陰差陽錯從國內的中文系輟學,重新去英國念了英語文學系。
本來在英國的本科開始也是寫小說的,后來因為小說的篇幅較長,本科的寫作工作坊每次只能交一千字以內的。我感覺比較受限。還可能因為那時候的英語水平和文化差異的問題,每次都需要用很長的時間來讓外國老師理解我在寫什么,總是在修改語言而不是在修改小說,自己感覺比較累。詩比較短,也比較精致,好讀,好寫,也好改。有時候作為用第二語言寫作的作者,那些無可避免的語法、思維的問題,反而弄巧成拙的組成了一些讓英國人覺得還挺有趣的表達。所以就慢慢的就寫更多的英文詩了。
但似乎真正對英文詩開竅應該是2015年的3月,世界讀書日那天,我正在我圖書館埋頭趕論文,那個時候我實在有太多論文要寫了,每天圍著福柯、德里達、布迪厄轉,可以說身心俱疲。那天晚上就在我下樓去買咖啡的間隙,瞅到圖書館的底樓正在搞一個通宵讀詩會,我被深深的吸住了。我們的系主任先讀了一首迪倫·托馬斯的《不要溫和的走進那個良夜》,接著是一位打扮的非常妖艷的變裝皇后(drag queen)表演了莎士比亞,因為當天也是莎翁的生日,還有個畫家他設計了很多需要和觀眾互動的詩畫游戲...每一個表演者都非常棒,我整個人都被當時那種迷人的氣氛給吸引了。結果就是論文沒寫完,但我和我朋友在那呆到了早上六點。我的朋友最后還沖到了臺上去用中文讀了一首李白的詩。明顯下面的人都聽不懂,但他們還特別喜歡我朋友的朗讀。所以詩歌真的是比較能超越語言和國界的一種文體。那天早上,活動的組織方請所有還留在現場的人去吃了一頓豐盛的英式早餐。從物理上來講,是那一天,我被詩歌填飽了。我第一次意識到,英語詩歌是一種如此開放的文體,它像是一個文字媒介,或者說基于文字的藝術,它讓可以我慢下來,仔細的體察每一個詞語的溫度和節奏,我仍舊可以在詩的形式寫虛構的故事,但形式更加自由,不管是在文字自身的拼寫和構成,還是在頁面上的布局,還是該文體的外延。
比如我們完全可以利用其它的媒介來擴展詩歌的外延:視覺藝術,表演,聲音,影像等。這也是在MFA期間我主要實踐的內容,我越來越希望我們未來的詩歌可以出現在更多的地方,比如美術館的多媒體展覽里,電子游戲里,時裝設計里,零食包裝上……我也和幾個跨界詩歌作者朋友一起辦了一個網絡詩刊Clip Magazine,希望能發現/孵化更多的實驗詩歌。
同時,用外語寫詩給了我一個釋放自己潛在人格的機會,沒有什么思想包袱,可以接受自己用很簡單的詞寫很搞笑的事情,可以隨意的寫“性”,“政治”,和“生活的種種難堪”。還可以把很多中國文化里 陳舊的意象,典故,民間傳說化用在新的語境里。在學習和了解了很多新的當代詩學流派,比如記錄詩學,環境詩學之后,我逐漸把英文詩當作自己的一個抒情化的人類學調研。我最近的寫作項目是用英語長詩的方式重寫日本能劇《羽衣》,并討論了有關種族,語言,性別和國界的問題。
我對寫作課的看法,以及目前我在做什么。
與其說美國作家工作坊是流水線,不如說這是一個更成熟,更公開的良性系統。當然所有人都可以說真正天才的作家不是教出來的,也不會扎堆。我絕對認同,一個真正天才、自給自足的人甚至不用參與到俗世里的任何社群和參照系統里。但大部分普通的作者,從僅僅是愛好寫作轉變成會出書的作者,還是有一些基本的步奏。比如,如果僅僅是對寫作有興趣,為自己開心而寫的話,當然可以清高的坐等靈感來臨。而成為作家,則需要每天鍛煉自己的肌肉一樣鍛煉自己的表達力,捕捉和飼養自己的靈感,借助一些有效的方式來規避思維上的障礙,還需要制定長期的寫作計劃,并受到編輯和出版商的捶打。 為自己寫的作品可以很零散,寫詩嘛,想到哪里寫到哪里。但是成為出版作家,需要經常整理和編輯自己的作品集,需要考慮作為一個集子整體的安排、結構和排列和受眾的需求。另外,國內的文學界大部分時候是靠熟人約稿來維持運轉,英語文學世界里還是以投稿為主,在整個系統上都更加開元和科學。
2018年6月開始,我也要開始給紐約大學大一新生開辦小說和詩歌寫作課,在此之前,我和我New School 非虛構寫作專業畢業的好朋友——非常優秀的作者和譯者鐘娜,在豆瓣上籌辦了一個英文創意寫作小組作為試水。我們希望為想用英文寫作、為世界寫作的中國作者搭建一個交流和學習的平臺,同時也希望能幫助到即將申請國外寫作項目、寫作基金或駐留機會的朋友準備/修改作品集等。我們的寫作小組名字叫做 “Accent' 重音社”,意旨:用第二語言寫作的人,我們的發聲是有“口音”的,但我們的發聲有著跨越國界和語言的“多重”的意義,終會有一天成為時代的“重音”。
就如布羅茨基在他的詩《我坐在窗前》里所寫:
一個二流歲月里的忠實臣子,
我驕傲地承認我最完美的構思
全屬二流,并愿未來視之為
我掙脫窒悶的一些紀念。
李驕陽:雙語作者。本科畢業于倫敦大學金史密斯學院英語文學與創意寫作系,現于紐約大學攻讀創意寫作詩歌方向研究生。實驗詩刊Clip Magazine創辦人之一,《華盛頓廣場評論》Washington Square Review國際文學板塊編輯。作品散見于澎湃新聞,《中國新聞周刊》《香港聲韻詩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