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倫
多少年來,我總是想
用我的筆畫一條船,哪怕是
一葦小小的舢板
穿過地河幽冷的冥幕
去遠海的遠處,探望
我勤勞而又慈祥的母親
多少年來,我總是聽到
那遠海的遠處,春風般拂過
一聲聲叨念的淚珠
仿佛隆冬過后的第一場雨露
在峭冷的枝頭
殷殷地眷顧著,我跋涉的腳步
夢里,我常常劃著
一根又一根火柴,在幽曠的林間
草地,和魆影粼粼的街道
苦苦地尋找,或者
站在村口,田間,一洫清冷的水岸
默默地呢喃著我的詩稿
多少記憶,在思念的風里,如落葉
紛紛而下
讓我來不及用心靈的絲絳
一件件穿起
恍惚間,一襟風塵的母親
走進了那個低矮的小屋
在灶間放下一個盛滿野菜的籮筐,然后
輕輕地轉過身,點亮那盞小油燈
放在我堆滿書本的炕桌上,于是
這個甜蜜的黃昏,便在微弱的火焰上
綻放出郁郁的花香
多少個星光爍冷的夜晚
我依偎在母親的膝前
在那個蝶幻無限的世界里,傾聽
善良與罪惡的交鋒
就這樣,母親用一句一句的秦磚漢瓦
鋪就了我生命的里程
那是五月,花落的季節
一個枯黃的午后,母親
真的睡了
那個古老的謠語,咬破了夢想的傷口
我的眼睛,痛苦地吮吸著
母親微閉的唇間,未盡的話語
那個病房,只有雪白的四壁
和無邊的黑暗
后來,每一個五月的每一場雨
這天國的眼淚
都會砸痛我眺望的目光
我的心在思念的曠野上佇候,奔跑
像一枝枯蘆,寒風里孤獨地咆哮
默默地,遙望著眉月欺騙的殘光
我在尋找
每一個星輝蔓延的方向
哪一個,是母親眷顧的眼神
溫柔地撫過我如蓬的發絲
進入我愁緒的深處
描繪那幸福的童年時光
唉,在淚溪的漣漪之上
我是一枝,等待的荷
媽媽,我知道,你來了
從云朵之上
那擺動的柳絲是你,傾灑在
水面上的鶯情蝶意
那枝頭炫綠的樹葉是你,飄舞在
浩浩春風里的麟帶蟬衫
那藍色的月光是你
那紫色的雨是你
那柔和的風,是你
小草是你
云是你,那晶瑩的雪花
是你,無處不在
到處都是你,馥郁的呼吸
媽媽,我一直在你叮嚀的目光里流浪
歲月在雨滴芭蕉的夜晚
和雪擁藍關的黎明,悄悄地泛起
淺淺的黃,雖然
異鄉的夢里,已落滿了塵埃
而我的掌心里,依然幸福地沃著
你慈祥的笑容
也許
也許,此時,你在目光飄渺的遠處
一遍又一遍,叩問著
那個醉袖撫欄的身影
何時才能解纜問槳,踏上回歸的里程
也許,此時,你在痛苦掩埋的記憶里
一次又一次,叩問著
那個總是流進夢里的幽冷的雨滴
在一池煙雨的午后
是怎樣織就了一生的別離
也許,此時,你在花飛月暗的亭邊
一聲又一聲,叩問著
那個長天里斂蹤一掠的黃鸝
春去了何處,滿庭紅芳都已披上了嫁衣
也許,此時,你在星辰搖落的夢中
一回又一回,打點著
已經打點了千遍的行裝
或者,倚遍了十二欄桿,癡癡地
望斷了那個荒蕪的渡口
不要啊
不要,總是在遙遠的歲月里
僅握著那冰冷的溫柔
把痛苦沸騰成一個個幸福的夢
不要啊
不要,總是將一襟離恨鎖閉在清冷的夢中
一切往事只不過是入室的飛紅
風塵荏苒,又能經得起幾番清秋
你看那,漂泊的天涯一絮
沒到鷗邊,就已經
深深地埋葬在
苔蕪柳斷的草暗斜川
祈求
你不必這樣,苦苦地等待
三春的花事已過,飄絮如雪
昨夜的星辰,也已將
美麗的蝴蝶埋葬
如今,螢棲冷露的時節
秋水長天的足音,已疲倦在
疊疊的巴陵路上,
你也不必,時時地記起
那幾封情書,宛如
朱雀橋邊的野草,或者,滄浪亭間的
幾許落葉,漠漠地
都已作了秋聲
不要怪我
沒有讀懂你的惆悵,其實
我知道,你的夢鄉
總有瀟瀟的月光
你也不必,總是讓你的夢
長滿青藤
即使春去能來,那瀟瀟的秋雨
也會摧傷
你曲曲的回腸
也不要,在暮雨輕煙迷蒙的小徑
叢集著你的眺望
你看那獨抱秋情的寒雁
已消失在耿耿的河畔,即使
牽風的水荇絲絲如縷
那水逝云飛的身影
又如何能綴聯
不要,再讓淚水輕易地承擔
痛苦的分量
那燃燒的紅,已經證明
多年前,你的眼淚就已經哭干
多少次,夢里
我輕撫著你秋霖脈脈的臉
在風雨如晦的窗前
不要藏起,我無奈的詩稿
它會在你的心頭
壘起一片秋嵐
就像你撕碎的日記
把它拋向風中
或者,埋它在霜前月下的檻外籬邊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
收拾起白蘋州上的腳印,收拾起
晚風中那幾瓣飄零的桃花,然后
在你春心擲處,埋下
我憔悴的靈魂(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