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20世紀30年代起,“帕里—洛德口頭程式理論”問世,中國學界也開始以文化多樣性的眼光重新打量史詩和史詩傳統。本文借用口頭程式理論和部分民俗學敘事理論對赫哲族口頭文學依瑪堪《希爾達魯莫日根》文本進行分析,從詞界程式觀察依瑪堪文本詞匯程式,用主題程式觀分析文本中存在的循環嵌套情節及其生成原因。
關鍵詞:依瑪堪 口頭程式 《希爾達魯莫日根》
一、《希爾達魯莫日根》文本分析
依瑪堪是東北地區赫哲族的獨特說唱藝術,表演形式多為無樂器伴奏韻散結合的口頭說唱長詩。通過程式理論的介入,本文選取在1985年《滿語研究》上刊登的尤志賢和付萬金分別記錄的兩種《希爾達魯莫日根》文本以及在1986年出版的《赫哲族民間故事選》中出現《希爾達魯莫日根》故事的部分唱段進行研究。將語文學的理論基礎在口頭程式理論延伸到史詩研究上,從微觀層面對依瑪堪文本進行多重維度的統觀。
(一)詞界程式
口頭傳統史詩的質量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歌手對一切具體場景的反復描繪,向前推移故事。對于這種反復描繪,帕里把它稱為程式,并下了一個經典的定義:“在相同的格律條件下為表達一種特定的基本觀念而經常使用的一組詞。”依瑪堪《希爾達魯莫日根》中,存在著許多表示特定意義的語詞程式,有些語詞程式是在一首特定的歌當中有規律地反復出現,有些語詞程式可以說是多部依瑪堪英雄故事共用的“片語”,比如“剽悍英俊的”這個詞頻繁出現于依瑪堪莫日根英雄文本中,成為歌手運用程式時語匯庫中的“通用詞語”,它們都是詞語程式的重要組成部分。
1.親屬網絡程式
《希爾達魯莫日根》出現的較為完整的親屬詞匯:爸爸—媽媽—姐姐—妹妹—姐弟—夫妻—妻子—女婿。這些親屬稱謂有序地組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程式。
2.動物或者植物的程式
從口頭詩歌敘述的內容來說,動物或者植物也是其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如:
魚—馬—狍子—神鷹—鹿;菜—森林—樹—草
在歌手演唱過程中,大量積累的詞匯信手拈來,編織進正在進行中的歌曲,對于歌手來說是個省時省力的好方法。
3.數字程式
在依瑪堪的口頭表演過程中,我們發現歌手在數字運用上出現了集中重復的特點。這種方式,不僅音韻上造成了節奏感,而且營造出統一的程式氛圍,借用特定的數字讓聽眾產生習慣性意識,構成了依瑪堪口頭文學中典型的數字程式。
例如“希爾達魯把弓拿著,把兩腿叉開,慢慢地拽了一下,弓就拽滿了。三個德都全都為他高興,他更高興,拿著三支箭出到門外,瞄著樹葉射了三箭,這三箭全都射中了樹葉,三個德都看到后,異口同聲地叫好贊揚。”
我們在例文中看到,刊載在《滿語研究》中長達十七章的《希爾達魯莫日根》,只在章二就出現了多次的數字重復,數字三是最為常用的,例如“三把弓”“三丸藥”“三頭牛”“三個德都”等。在中國的傳統詩歌中,學者們發現詩人喜歡用“三”“九”“千”“萬”等數詞,這種用法的目的不是客觀描述,而是靠虛指來指代一樣事物,或在不經意間營造出合適的情景或磅礴的氣勢。口頭文學中,詩人在演唱過程反復運用熟悉的詞匯是符合語言省略原則的潛意識選擇,也是快速構建場景的重要方法。
(二)情節重復化處理
在《希爾達魯莫日根》中,歌手常將部分情節在內部做重復化處理,在關卡困難中造成緊張感, 同時讓情節在相似中循環往復又有所區別。例如希爾達魯三次才把祖宗留下的弓拉開的情節:希爾達魯用所有力氣拉開了最大的弓箭,結果一點兒沒動,又拽了第二下,還是紋絲未動,到最后,換了最小的弓才拉開……我們在例文中,看到三的重復從單純的數字重復變成了情節上的三重疊加。這種重復通過不斷受挫增加情節的緊張性,使故事富有張力的同時,也給歌手提供天然的情節,可以視作一種程式。
丹麥民俗學家阿克塞爾·奧爾里克于1908年在《民間故事的敘事規律》中最先提出并探討了重復律,認為重復律是口頭敘事文學的唯一有效的強調方式:對于傳統的口頭敘事文學來說,有且只有一種選擇,即重復。在每一敘事作品中,都有一個激動人的場景,而且故事的連續性允許重復這一場景。它對于創造緊張氣氛,對于使敘述文學豐滿起來都是必需的。雖然有強化重復和簡單重復之分,但關鍵是離開了重復,敘事就不能獲得它完整的形式。最常見的重復次數幾乎總是三次,而數字三本身也是規律之一。重復成為民間故事敘事的基本規律之一。依瑪堪中的三重化也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
(三)主題程式——循環結構
洛德在《故事的歌手》中提出:“主題,指的是詩中重復出現的事件、描述性段落。”對于故事來說,尤其是對口頭文學來說,不僅在詞匯上容易產生重復片段,情節的重復性也是顯著特征之一。在《希爾達魯莫日根》的文本中,我們屢次看到一些循環往復的情節結構。
《希爾達魯莫日根》講述的主人公希爾達魯在被黑汗搶奪家鄉財產、殺害親生父親之后,踏上了漫長的復仇尋母之路。借用民俗敘事學中的功能分析法,我們按照“事件:施事→受事→結果”的結構,將《希爾達魯莫日根》按情節分為八個獨立的故事。
黑汗掠奪村莊:黑汗→希勒勾→掠奪成功
兩位德都教導希爾達:蘇婉德都、文金德都→希爾達魯、希爾根德都→希爾達魯健康成長,踏上復仇尋母之路
漢達兄弟施阻:漢達、漢坤→希爾達魯→希爾達魯獲得空腦殼的幫助勝利,迎娶敵方妹妹漢歡德都為妻
薩和星老翁施毒酒計:薩和星老翁→希爾達魯→希爾達魯勝利,迎娶敵方妹妹漢歡德都為妻
比武招親:安巴哥、阿拉哥老翁及女兒→希爾達魯→希爾達魯獲得勝利,迎娶白金德都為妻
阿金、滿真施阻婚禮:阿金、滿真莫日根→希爾達魯→希爾達魯獲得岳母和空腦殼的幫助,迎娶白金德都
四十馬飲施阻:四十馬飲→希爾達魯→希爾達魯馬把飲德都作為妻子
希爾達魯欲抓九庹羆祭祀神靈:希爾達魯→九庹羆→希爾達魯與馬飲英雄同獲勝利
黑汗淹殺希爾達魯:火魯格欸、黑汗→希爾達魯→希爾達魯在妻子、空腦殼及其他莫日根的幫助下勝利
在對每個小故事進行施事、受事及結果和經過的分析之后,我們可以看到口頭藝人是如何進行編碼和記憶的,在《希爾達魯莫日根》中,莫日根英雄在復仇之路上,并不是一帆風順的,他不停地遇到其他施事者的阻攔,結局是在經過自己或與他人合力抗爭后,戰勝敵方并繼承各式財產,再繼續進入下一個遇阻故事。故事呈現出單線情節中附著眾多循環式小結構的體系以及在復仇尋親母題中衍生出小模塊的情節重復。那么歌手就可以如圖編碼,在前兩個模塊中口頭編寫出莫日根的身世成長經歷,在模塊三中開始敘述循環嵌套,莫日根受誰阻擋,是否經歷了短暫的失敗,經過誰的幫助,最后是否獲得了勝利。這樣的即時性的編寫過程對于傳統書面作品來說是不常見的。
值得注意的是,歌手選擇在故事中進行人物線的單線串聯,平鋪直敘,從人物身世談起,再到尋母復仇,這其中不選用任何跳躍性的情節編排。不同于《荷馬史詩》中詩人對兩軍對壘的分頭描述,依瑪堪歌手在演唱過程中,永遠是圍繞單個核心主人公講述的,不會唱完主人公與黑汗大戰三天之后,又跳躍到蘇婉德都與使女的對唱,更不會采用雙線并進的演唱模式。這跟早期口頭藝術的表演方式息息相關,依瑪堪歌手在演唱過程中,必須做到嚴絲合縫,哪怕是短暫的停頓也會使聽眾產生不適感,這樣一種循環嵌套模式,可以給歌手在演唱過程中起到提示作用。同時,一首依瑪堪的演唱時間短則幾十分鐘,長則幾個小時,重復的故事模式可以使聽眾進入熟悉的情境,避免過于變幻莫測和太過復雜的故事線索帶來精力分散。
但依瑪堪在敘述方式上并不是枯燥的機械重復,偶爾也會通過側面人物的跳章出場增添內容的豐富性。比如空腦殼像及時雨一樣的出場,每次都在希爾達魯力不能支時出面解決問題,給了故事能夠順利繼續下去的理由。再比如在最為精彩的模塊十中,希爾達魯面臨著旅途全程中最大的危險,被黑汗裝進鐵箱沉入深海整整三天,即將死亡。此時,主人公完全離場,歌手選擇讓空腦殼、馬飲兄弟、薩滿岳母、蘇婉德都眾妻齊聚出場,在運用神力后將鐵箱沖破,終于成功營救希爾達魯莫日根。這一情節,首先在人物的選擇上,第一次出現了主人公的全面缺失,側面人物晉升到了更高的等級;再者,人物的選擇出現了跳躍性,這樣可以增加故事的豐富性,更好地為情節服務。
二、結語
《希爾達魯莫日根》文本無論從詞界、情節還是主題上都呈現明顯的循環往復結構,通過分析兩個文本,其呈現穩定的“變動狀態”。口頭傳統對于創作表演者和聽眾來說,擁有著約定俗成的程式語境。相同的語詞會反復出現于演唱過程中,看上去似乎有點繁縟累贅,但在這種循環往復中詩人得以思考、回憶或創編,這也是口頭程式的典型特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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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陸冉,女,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2016級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學人類學)(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