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劇跡 三晉心仰
——山西博物院藏幾件傅山書畫的流傳經歷述略

□ 趙曉華

1.傅山《雨中花鴨圖》軸

《雨中花鴨圖》軸（圖一，以下簡稱《畫鴨圖》），紙本，墨筆，縱 40 厘米，橫 47.5 厘米，1961年榆次常贊春之子常風玄先生捐獻。畫心題識：“雨中見花鴨，因殘墨可惜，遂草草寫意。七十翁真山。”鈐白文印“傅山印”。此作乃傅山年逾古稀時所繪，乘興而寫，格調文雅，尤為稀有。畫幅上下，有民國常贊春、常旭春、郭象升、鮑振鏞、張友桐（字曉琴）、賈景德六人題跋，更顯珍貴。

榆次常氏為山西大族，子孫以經商致富，自族人于清雍正間讀書進學后，遂以書香傳世，人才輩出。其后，常氏富甲一方，功名興盛[3]。經過近百余年的累積，家族不僅家產豐厚，收藏亦頗多，其中不乏傅山真跡。常旭春題《畫鴨圖》（圖二）曰：“僑黃妙跡入吾家，不枉樓居寶傅夸。五百銅錢記初購，分書寫偈畫蓮花（童時以制錢五百易青主白蓮一小幀，分書五言偈于右方）”。常氏族人自幼接觸青主妙跡，耳濡目染，以致小童便能辨別先生畫作之真偽。家藏之豐，時人自嘆弗如。

常贊春（1872—1941），字子襄，又字翊臣，號迂生、柞闬，晚號儠傁、髯翁等，山西榆次車輞村人。平生治學嚴謹，善書畫，精篆刻。酷愛收藏，搜羅古籍、碑帖與書法甚多。“早年曾以家藏經史子集全書捐公，又購置大量書冊，分存于省圖書館、榆次縣教育會及本村小學校等處，以供學者閱覽。寄贈于省圖書館之四部叢書方志等巨著，約二萬余冊。”[4]其與山西博物院淵源亦頗深，據現有資料記錄，山西博物院最早的書畫捐獻來自常贊春先生。遺憾的是，其捐贈的緣由與具體時間已失考，只能推測在1937年左右。他所捐贈的古代書法與繪畫作品總計103 件，是山西博物院歷史上第一次大筆受贈書畫文物。這批書畫的作者中，有傅山、陳廷敬、孫嘉淦、祁寯藻、祁世長、徐繼畬、溫忠翰、楊篤、王軒等，有清一代山西書畫名家網羅幾盡，可謂是三晉書畫藝術風格的整體呈現。1961年，常風玄又捐贈書畫名品28 件，其中亦有先生的書法、繪畫作品[5]。常贊春極為敬重傅山，對其氣節和字畫推崇備至。趙炳麟曾曰：“真山自有真，字畫皆余技。即以字畫論，亦足起委靡。淺見笑屹瞻，鉤摩苦伯紫。吾友長髯翁，頗能領斯意。零縑重若求，片羽得之喜。”[6]故傅山之墨寶，常贊春極盡珍藏，甚為愛護，可謂“傅畫髯翁藏，貞光浮寸紙。”[7]民國十二年（1923年）秋，常贊春得青主先生《畫鴨圖》，興奮之余，遂請眾友人鑒賞并題詩。其在畫上題記：“癸亥秋得傅青主先生畫鴨，為詩征和，乙丑春仲付工裝軸，爰輯和章。”并賦詩：“斗鴨云有欄，放鴨且有陂。春江新水暖，泛泛隨淪漪。真山磊落士，生值玄黃時。未遂鴻鵠翔，遁世為伏雌。雨中見花鴨，毛羽何褵褷。凹硯惜殘墨，乘興一寫之。零星綴野草，狼藉花與枝。多雨鴨固喜，胡乃蜷身為。鹓鸞詎相侶，鳳皇每苦饑。鷹隼枉悍鷙，鸂鶒為孤羈。鴨也謝不才，自與散人宜。眠可藉沙草，行或傍階墀。稻粱容唼喋，蒲稗堪游嬉。俯仰計亦足，飛騰復何居。持以質先生，寫意庶在斯。請申舒鳧訓，莫唱青頭詞。”（圖三）

2.傅山《荀子評注》手稿冊

《荀子評注》手稿冊（圖四，以下簡稱《手稿冊》），紙本，縱 46.4 厘米，橫 26 厘米，一函四冊，每冊九開，1956年曹克紹先生捐獻于山西省文管會。草書評注《荀子》三十二篇，計三萬余字，鈐有“傅山印”“傅山之印”等印。第一冊開首有傅山題記，“長夏蒸溽，閑坐不住，取昔所點荀卿書，再一（目留）之。隨取其詞義之雋永者，略記一半句，或數字。吾后有讀是書者，置此于前，以為著眼之先，亦一勸也。”（圖五）昔日，傅山曾對《荀子》全書作點評，今又對有疑義處再作批注。此書由原山西省博物館吳連城先生釋文，初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后收入《傅山全書》。它不但補充了《霜紅龕集》中諸子學術研究的部分，是很珍貴的文化遺產，而書法之蒼秀、倔強，也是傅山遺墨中的至寶[8]。《手稿冊》原為祁縣戴廷栻丹楓閣收藏，輾轉多次，后為曹潤堂所得。而曹克紹又為曹潤堂之后人。曹潤堂（1853—1909），名培德，字潤堂，號柘庵，晉商巨族曹氏第十九世孫，太谷縣北洸村人。學博才宏，工詩文，善書畫，富收藏，尤長于經濟，精力盡瘁于族中商務事業。其一生欽佩傅山先生的人品與文才，對先生的家世出處，生年卒月，友朋交際，朗若列眉，如數家珍。每每閱讀，喜不能寐，曾作詩曰：“開函如獲寶，字字費研求。老眼雙瞳澈，雄心半世酬。遺聞搜鄴架，異彩奪荊州。真是三生幸，書成萬古留。”[9]

得到傅山《手稿冊》后，曹潤堂如若珍寶，愛護備至，在第一頁中就多次提及，此書為真跡無疑，子孫應永寶之。清光緒廿二年（1896年）其在冊后記：“青主所書《荀子》，當俟數年略加編纂，與所編年譜并付手民，即余平生之愿也。倘不能遂，后之覽此，亦當成之，勝如造七級浮屠。萬勿誤信人言，疑此冊為偽作，而以天下至寶得而復失也，則是余所望于爾此。此為三事之一耳。”（圖六）捐贈《手稿冊》前，曹克紹跋云：“記中所指三事，除此為一事外，尚有所編青主先生年譜，并公所著詩文集。詩集于民國初已刊印，青主先生年譜與文集雜著等手稿，‘七七’事變后已散佚。此四冊亦于是時歸吾。”（圖七）曹潤堂篤嗜書畫，尤注意于傅山著作及資料的收集。平生有三愿，其中兩件與傅山有關，一為珍藏傅山《荀子評注》手稿冊，并刊行于世；二為編纂傅青主年譜，以期刊印。早在光緒十九年（1893年），曹潤堂就已開始搜集相關資料，以補傅山傳之缺，成就曹氏之傅青主先生年譜。其詩文集記：“讀傅徵君青主傳，是時余有搜刻遺編之舉，助余討論者平定黃樾卿孝廉、文水李峪齋秀才。”[10]曹克紹亦在題跋中提到：“協助公編訂青主先生年譜者，尚有文水李毓棠拔貢、平定黃樾卿孝廉，并志于此。”詩中所記之事與曹克紹所言完全一致。遺憾的是，年譜在“七七”事變后散佚，至今未見。

3.傅山 草書詩文冊

草書詩文冊（圖八，以下簡稱《詩文冊》），紙本，縱 40 厘米，橫 24 厘米，凡 15 開，行、草、楷諸體皆備，1962年董壽平先生捐獻。此冊為傅山書法與詩文的綜合體，具有很高的藝術和史料價值，已入選國家第二批珍貴古籍目錄。

冊后康生跋：“董壽平同志，謝謝你的畫，好得很。今春在中國書店偶見傅青主書詩稿及雜錄二冊，寫得甚好，其中章草尤好。詩稿中有榆次王介石頌青主書法一首，詩意甚好，且有史料價值，惜不知其人為誰。青主各詩不知曾刊行否？此是晉省珍貴文獻，應由晉人保存為宜，且可作傅青主之研究史料。兄晉人，且為畫家，因以相贈，并請考之。近安！康生，一九六一年十一月十一日。”（圖九）隨后董壽平又跋：“康生同志得此冊于中國書店，知壽平為先生鄉人，遂以見貽。康老惠我良深，愧無以報。因念賢者手澤，何如公諸人民大眾之為愈。并康老手書合裝一冊，獻諸山西博物館永珍藏之。一九六二年一月，董壽平識于北京。”（圖一○）后鈐朱文印“壽平”。

上述可見，1961年6月康生在中國書店購得此詩文冊，同年11月贈予董壽平，次年1月董又獻予原山西省博物館。董壽平（1904—1997），原名揆，字諧柏，后改名壽平，山西洪洞人。祖上以鹽業起家，家資豐厚。曾祖董思源同治間孝廉方正，祖父董文煥為咸豐進士，曾任翰林院庶吉士等職，工書善畫，以詩書稱世。先輩多博雅好古，家藏文物甚富，不乏稀世墨寶。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董壽平先后兩次向山西省博物館捐獻家藏書畫十數件，這便是其一。此外，還有其他三件傅山書法作品：《歷代名臣像題記》冊《后漢光武名臣贊》冊《太原段帖》冊。這幾件文物書體不一，或篆，或真，或行，或草，四體皆備，充分體現了傅山書法“寧拙毋巧，寧丑勿媚，寧支離勿輕滑，寧直率勿安排”的風格，且是研究傅山的寶貴資料。先生慷慨之舉，秉承“晉省珍貴文獻，應由晉人保存為宜”的初衷，充實了山西博物院書畫藏品的數量，且提高了傅山書畫收藏的質量，為家鄉文化事業的發展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幾個月后，據“線人”說，這名前員工已陸續換了好幾份工作，每次時間都不長，每次也都無一例外在朋友圈罵老板。大意都是工作沒法弄，老板很變態。

4.傅山《阿難吟》冊

《阿難吟》冊（圖一一），紙本，縱 28.6 厘米，橫16.3 厘米，八開半，1993年3月臺灣趙正楷先生捐獻。書法古拙而質樸，近顏魯公之風。而趙鐵山先生認為，此冊字里行間雖近似顏魯公風格，卻取法于漢張叔敬墓辟央瓦盆文。其在冊后題跋：“此書與吾晉前年新出土之漢季張淑敬辟央瓦盆文絕相似，貌雅有分隸之差，其摹法意勢，則一可見。先生之書取法源遠，而目無所不寓，手無所不攻。在昔偶讀先生此等書法，竊以為假殘楮退筆，寄一時興耳。論者以轉肩頓腳間有近魯公處，又以為胎息于顏，皆未免淺之乎測先生也。”冊后還有常贊春、趙戴文、常旭春、趙正楷題跋。

趙正楷（1902—1996），字法真，著名愛國人士，山西原平人。編著有《小楷佩觽集》《小楷千字文》《小楷曾子問》《小楷玄天上帝垂訓文》《小楷玄天上帝垂誡文》《小楷評注金剛經》《篆書妙法蓮花經普門品》《兩漢書姓名韻》等[11]。先生仰慕傅山之人品，珍視青主之墨跡。其不遺余力搜印傅山遺墨，使這些真跡得以面見于世，并廣為流傳。

其中，《兩漢書姓名韻》的出版，乃先生一大功績，謂之快事也。平遙石生泉在《東漢書姓名韻》后的題跋中言及此事：“此籍原藏王丈子仁先生家。于民國三十年，子仁丈授與余者也，囑咐珍重保之。此書原系《兩漢書人名韻》，不知從何時分散。民國二十五年，山西書局經趙君法真苦心搜訪之，得《東漢人名韻》于平遙，得《西漢人名韻》于大連，珠聯璧合，乃有一定，真奇巧也。山西書局得書以后，用石印出版。記得只印百部，酬謝子仁丈十部。每一全部裝為三套，《東漢》裝兩套，《西漢》裝一套。大連所得者已存山西書局，在平遙得者原璧歸趙也。”2010年6月，山西博物院于太原王東生先生處購得《東漢書姓名韻》。遺憾的是，至今《西漢書姓名韻》存世與存地皆不詳。

《阿難吟》冊系趙正楷先生夫人所藏，歷經戰亂，保存至今，實乃大幸。1984年先生囑臺灣山西文獻社影印此冊手跡，并在1987年2月正式出版發行。趙正楷先生在冊后跋曰：“此冊為原平邢茂華女士所珍藏。抗日戰啟，敵機肆虐并垣，時運存南懷化村故里。南懷化山地激戰前，女士復懷之南行，歷運城、西安、天水、成都、灌縣，還止皋蘭。一九八三年二月廿一日，女士病篤，集五子女而示之，曰：影印行世，免遭滅失……此冊屢經滄桑，失而復還，女士護持之功至偉。女士余發妻也。今當付印，謹略記其緣起如右。”1993年10月，趙正楷親屬遵照其遺愿，將《阿難吟》冊與另一傅山草書《千字文》冊捐獻給山西博物院。

傅山乃三晉千百年中未有之人也。先生品格高潔，學識淵博，古今典籍，諸子百家，無不精通。其詩文書畫，片語單詞，皆為晉人所重。常贊春嘗曰：“先生胸襟高曠，故讀書札記及文、詩、字、畫無不超軼絕塵，宜乎尺素寸縑，珍之者零金碎玉等視也。”[12]這些珍藏的詩文繪畫、書法手稿宣泄著先生的忠孝磊落之氣，“蕭然物外，自得天機”的精神中又見支離與丑拙的藝術之美。其中留存的后人題跋，雖只有寥寥數語，卻記錄了多少代三晉人對先生的贊譽與敬仰。

[1]山西省圖書館編《郭象升藏書題跋》，山西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508頁。

[2]曹玉琪《丹青難寫是精神——山西博物院藏傅山書畫作品述略》，《文物鑒定與鑒賞》2016年第11期。

[3]常贊春《常子襄國學文編（卷一）·榆次常氏家乘》，三晉出版社，2006年，第551～554頁。

[4]常贊春《常子襄國學文編（卷一）·常贊春先生傳》，三晉出版社，2006年，第545～550頁。

[5]山西博物院《鄉魂牽繞 涓細成流——山西博物院捐贈收藏90年概述》，《涓細成流——山西博物院捐贈文物選》，山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13頁。

[6][7]趙炳麟《趙柏巖集（下）·常子襄得傅真山畫鴨索題賦此》，廣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243頁。

[8]詹海云《傅山〈荀子批注〉與〈荀子評注〉研究》，《儒學全球論壇（2007 臨沂·蒼山）荀子思想的當代價值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山東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482～497頁。

[9]李軍榮、楊小勇主編《曹潤堂詩集·復選木石庵詩（卷上）》，三晉出版社，2013年，第49頁。

[10]李軍榮、楊小勇主編《曹潤堂詩集·木石庵詩選（卷下）》，三晉出版社，2013年，第21頁。

[11]徐士瑚《憶愛國愛鄉的趙正楷先生》，《山西文史資料》，1997年第4期。

[12]傅山著、尹協理主編《傅山全書（第二十冊）》，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