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賁
在我上海的居所門外,有一位以收廢品為生的外地人,附近的居民都稱他為“垃圾老板”。鄰居們對他都挺和氣,有的還無償把廢品給他。其中一位對我說,現在干哪一行都是憑勞動吃飯,都是平等的,沒有誰歧視誰。
我聽了之后沒有說什么,但不等于心里沒有想法。我覺得人們經常對自己心底里的歧視缺乏覺知,所以會誤以為自己已經克服了歧視。我們的同情心經常會障蔽對歧視及其頑固性的認識。我們會以為,只要對乞丐、外地民工、街邊小商小販等有同情心或惻隱心,就表明自己對他們不存歧視。其實,這是兩回事。
我們不妨把歧視約簡為這樣一些問題:你說你富有同情心,你以為自己已經克服了歧視,那好,你能接受自己的孩子日后成為一個“垃圾老板”、一個清潔工、一個做大餅油條的嗎?或者,你能接受女兒嫁給你家門口的“垃圾老板”嗎?相信很少有家長能發自內心地給予肯定回答。
這并不難理解。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人們心底里的歧視并不是一種主觀選擇的立場,而是由社會中實際存在的高低等級所造成的一種下意識傾向。
任何一個社會里都存在一些事實上的“賤業群體”,這是與“榮譽群體”相對的另一個極端。英國歷史學家理查德·埃文斯又稱他們為“社會局外人”。他從近代早期的德國歷史中發現,局外人身份有五個主要來源:“它可能是繼承來的;可能與某種職業有關;可能是離經叛道行為,尤其是(主要是女人)性行為的后果;也可能是因為某種宗教信仰或少數族裔身份;或者,也可能是由刑事定罪造成的。”
那時候,德國有多個“賤業群體”,包括那些與骯臟或污染物質有接觸的行業的從業者,比如磨坊工人、牧羊人、制革工人、街道清潔工,其中最受人歧視的是剝皮工、屠夫、捕鼠人和劊子手。還有一個群體構成更廣泛,也更難以歸類,主要是流動人員即居無定所的人,包括小販、吉ト賽人、巡回演出的藝人(養熊人、魔術師及諸如此類的人)、江湖醫生、磨刀人等。再一個是因性行為不端而失去了名譽的女人,尤其是妓女和未婚母親。
與近代早期德國相似的是,中國傳統社會里也有對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賣身女子和“壞人”等等的歧視,其中有的具有特殊性,隨著時代而變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對這些群體唯恐避之不及,在考慮男女交往或婚配時更是敏感,因為這些群體的成員會被視為對榮譽群體成員的一種腐蝕和玷污。
在這兩個比較極端的群體之間,存在著大片模糊地帶,處于模糊地帶的家長無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日后能夠成為榮譽群體的一分子,或至少避免淪落到低等職業群體中去。這就是社會身份流動的趨上避下心理。
在今天這個崇尚金錢價值的社會里,榮譽和恥辱的界限相較以往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些以前被人瞧不起的職業(如藝人),因為能名利雙收,如今已為很多人所欣然接受,并成為他們向往的榮譽事業。
但是,大多數以前的“賤業”如今仍然處于經濟收入的低端,因此也仍然遭受或明或暗的歧視。他們為市民們的一日三餐和其他生活需求提供便利,打掃衛生,回收廢品,以各種微利經營服務貢獻于社會,但這些人群卻不時被粗暴對待、隨意驅趕,而周圍的市民也常常是需要時想起他們,不需要時嫌棄他們。
保障這些人群的正當權益,不僅需要完善相應的法律法規,也需要我們每一個人對自己心底那種主導我們行為的、極難克服的歧視保持更清醒的覺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