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七七
過年返鄉途中,我曾見到公路邊漁民叫賣新撈的湖蟹,個個肚圓腿滿。想起元代馬致遠以“洞庭柑、東陽酒、西湖蟹”一句作為季節的鮮明標記,杭人更有老話道:“秋風起,蟹腳癢,菊花開,聞蟹來。”黃肥膏白,一口下去豐腴黏膩,能從10月一直鮮到開春——如果你看到這里,忍不住垂涎咽唾,直奔菜市場,我想你一定在江南生活過。
有一種水果也以“鮮”“香”著稱。“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手破新橙”,少時不懂周邦彥:橙子和鹽,能扯上什么關系?直到有一次我在廣西南寧,驚奇地發現,當地人吃水果,要撒上鹽、醋、辣椒,腌一腌,叫做“酸嘢”;嶺南人榨橙汁會放幾粒鹽,據說咸味可以激發舌頭對甜的感知度。橙子的香味清冽而持久,可做熏香。蘇軾說,剝一枚橙子,“吳姬三日手猶香”。
想象一下,當“鮮”遇見了“香”,兩種看似水火不容的滋味,會產生怎樣的化學反應?
2016年杭州舉辦G20峰會時,晚宴菜單共計14道,其中有一道菜引起了我的注意——“南宋蟹釀橙”。“釀”,是一種江南烹飪古法。形從酉,則必用到酒;音從襄,意為“包裹”。杭州人鐘愛的釀菜:桂花糯米藕,荷葉雞,蓮蓬魚釀……無一不蘊含著靜待光陰,在沉思中發酵升華的人生哲學。
有關蟹釀橙的記錄,出自南宋文人林洪的私家菜譜。取一枚大橙,去頂皮、果肉,留下少許果汁,塞滿蟹膏、蟹肉,再將挖去的橙皮蓋回原處,放進小罐,用酒、醋、水慢慢蒸熟。吃時加苦酒,加鹽,佐以菊花新酒助興,既香又鮮。

圖/ 肖振鐸
醋弱化了螃蟹的腥味,酒沖散了它的寒氣,鹽豐富了橙香的層次感。橙皮本身,有一種比花椒輕微,但會令口唇產生微弱通電感的麻苦,可解膩,又補充了蛋白質的鮮甜。鮮、香、甘、咸、麻,一層一層,在口腔中沖撞引爆,似漣漪,又似回音。原來“鮮”與“香”的天雷地火,竟可如此這般琴瑟和諧!
橘皮理氣化痰,蟹肉滋補清熱,有養筋活血、開胃健脾、補骨添髓的功效。古人絕不亂點鴛鴦譜,在醫理上,這兩種食材聯姻,確能夠找到合作的基礎。
南宋時的蟹釀橙到底什么滋味,林洪本人沒有評價。他只記下了南宋詩人危稹的評語:“黃中通理,美在其中,暢于四肢,美之至也。”此句原出自《易經》,講的是天地之氣充盈在周身四肢之中,每一個毛孔都舒暢萬分。
盡管已經過去了八百多年,我們仍可從字里行間窺到,當年杭州作為南宋的行在,上至王府,下至市肆,層出不窮的精巧飲饌和創新都成為一種風潮。今人自故紙堆中上下求索,復活古久滋味,借鑒古人而不拘泥古人,尋找繼承與創新的平衡,其實也需要莫大的勇氣。
改良版的蟹釀橙,如平地起煙花,給參加峰會的各國領袖留下了深刻記憶。從此,湖光山色之外又多了一則笑談典故,人們會說:除了西湖醋魚和龍井蝦仁,杭州還有這樣的味蕾魔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