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今天下午的最后一節課,我一走上講臺,就看見下面有十幾雙小手舉起來。我知道,愛告狀的孩子不愿錯過今天的最后一次機會。
我厭煩孩子們的這種壞習慣,便裝作沒看見。我低著頭翻書本,然后轉身面向黑板,開始寫《我最欽佩的人》的生字。
“老師!”有一聲輕輕的呼喚,我裝作沒聽見。
“老——師!”我不得不回過頭來,叫起最前面的一個學生。
“老師,黃澤的球被人偷去了,會唱的球!”被叫起來的學生這么報告。
又一個學生舉起手來:“那只球不是真的會唱,只是一打開就有音樂響起來。”
“黃澤的爸爸從香港帶來的!”
“大概要一千美元吧,被誰偷去了?”
“一定要把偷東西的賊捉到!”
“……”
大家被這個“會唱的球”搞得完全忘了課堂上的秩序,你一言我一語地亂嚷著。我用板擦敲打著桌子:“我到底聽誰的?馮小宏,你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我叫起班長,班長報告說,在沒上體育課之前,這只“會唱的球”是在的,等他們上完體育課回來,它便從黃澤的位子上失蹤了。一定是同學們在體育課上玩躲避球的時候,有人潛回了教室偷走的。當然他們也不知道是誰,不過他們愿意全體被搜查。
我這時忽然想起,在他們上體育課的時候,我去校長室時曾路過本班的教室,仿佛看到教室里有一個學生,但那只是一個背影,一個一律黃卡其色童子軍服裝下的背影!
我感到很惶恐,倒不是怕搜不出這只球,反而怕的是從他們中哪一個人口袋里搜出來!這班的學生從二年級時,我便任教,到現在六年級快畢業了。在要離開我之前,在他們中間,要我指出一個做賊的來,我無法接受,但事實上,勢必如此。
我用鄭重的口氣說:“為了尊重同學們的人格,我不愿當場搜查每個同學,人難免在一時糊涂中犯一點過錯,我相信他這時已經后悔了,他有一個改過的機會。好,同學們都排隊到操場上去!”
到了操場上,我又說:“現在我一個人回教室去,然后同學們按著排隊的順序,一個個到教室里來,希望拿了那個球的同學把球交給我,沒有拿的,進來一趟再出去就好了。”

囑咐完了,我便回到教室。我已經準備好了臺詞,我將會用“溫和的責備”的口氣,對那個偷球的孩子說:“好極了,你能夠把球交出來,就等于重新拾回了你的人格,圣人還有過錯呢,這算不得什么,現在只有我和你知道這件事,但我們要把它忘掉,從此不再提起……”然后我拍拍他的肩膀,目送他出去。
一直到班長走進來報告我說,全班同學都已輪完時,我為之一驚——沒有一個人把球交給我!我向操場走去,那里有一群期待著我的孩子,我必須迅速地想出下一步應當怎么做。到了操場上,我很輕快地說:“偷球的同學并沒有把球交出來。”同學們聽了,都驚嘆了一下,“但是,我明白那個同學的意思了,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犯錯誤,他后悔極了,但他希望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情形下——包括老師在內,把球送回到黃澤的抽屜里,是不是?所以,這一回我也留在操場上。仍按著剛才的辦法,拿球的人,就把球放回去。”
這也許仍是一個冒險的辦法,這時離下課還有十幾分鐘,我也為自己捏了一把汗,在下課鈴響以前,這只會唱的球是否會出現?一個個小身影從操場那邊交替地跑過來,十幾分鐘過去了,孩子們又都已輪完了。
“現在回到教室去!”
我不知道如果那只球仍沒有出現……我應當怎么辦,我來不及再想了。可是當我走上講臺,還沒有轉過身來時,下面一聲喊:“球!老師!”
跟著是一陣歡呼,當我面向臺下時,黃澤把球高高地舉起來,燦爛耀目,又亮又圓,掀開小玻璃蓋,有一陣悠揚的音樂發出來。它便是多少孩子羨慕的會唱的球,還差點兒讓一個孩子為它犯了錯。
在音樂聲里,下課鈴聲響了,出了校門,后面有人追了上來,是馮老師,他知道了這件事,特意來問我:“到底是誰偷的?”
“我不知道。”我輕松地回答,同時我的腦海里浮出了一個黃卡其色童子軍裝的背影,我不用追究那孩子到底是誰,因為左耳后有一塊禿疤的,在本班只有一個人!
我心中暗暗地笑了,但是我仍漫不經心地接著對馮老師說:“其實,又何必一定要知道呢?”
郭旺啟摘自《綠藻與咸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