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群群
摘要:二十世紀以降的“空間理論”轉向顛覆了線性的時間研究所主導的局面,對人文社科各個領域產生了深刻影響,從而也影響著文學的認知與把握方式。本文則嘗試從空間變換的維度對含有“超驗性空間”的稼軒夢詞進行解讀,在此基礎上,結合時空關系進一步分析此類夢詞空間變換的典型特征,發掘其中蘊含的中國傳統美學意義上的時空命題,并以此為視角解讀此類夢詞中的情感。
關鍵詞:稼軒夢詞;空間變換;時空意識
歷來學者對稼軒夢詞的研究多集中于題材分類、夢境解析及藝術特征的探討等方面,而二十世紀末以降的“空間理論”的轉向使得空間或空間性成為文學書寫展開與欣賞批評的有力維度,為我們解讀稼軒夢詞提供了新的視角。
面對廣袤的時空與波瀾起伏的人生遭際,稼軒夢詞的書寫方式是通過有意識的展現空間的變換來表達其所思所感。從表面上看,夢詞中的空間變換是現實世界與夢境的交替變換,但結合夢境進行具體分析,又可對其進行進一步的細分與闡釋。夢詞所述之夢,既有對過往現實經驗的回憶與復刻(如“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等是通過對已有現實經驗的夸張表現構造夢境),亦有超越現實世界構造的帶有神話與想象色彩之夢(如“疇昔夢登天”《水調歌頭·我志在寥廓》帶有明顯的傳統神話傳說的痕跡)。其中,后者的空間變換因其夢境中包含的瑰麗想象、深厚文化內蘊與奇幻的時空關系而呈現出特殊的審美形式與情感內蘊。因此,本文在整合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嘗試從空間變換的維度對此類夢詞進行解讀。
一、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的相互變換及并構
“超驗”一詞是德國古典唯心哲學家康德的哲學用語,“指超出一切可能經驗之上,不為人的認識能力所及的,如上帝和不朽的靈魂等。”康德在《未來形而上學的導論》中指出:“超驗的理性認識,它們的理念并不從經驗里提供,它們的命題從來既不能通過經驗來證實,也不能通過經驗來否定。”也就是說,哲學范疇的“超驗”既不能在現實中得到反映,也無法用實證主義者的方式來進行證實或者證偽。“微妙”、“怪誕”是“超驗”象征性的代名詞,“想象”則是工具和手段。
對“超驗”的理解,離不開對“超驗”的對立面——“經驗”的理解。“經驗”一詞的哲學內涵即指:與人的感覺感知相對應的外部存在。也即是說,我們以感覺、直覺、表象為內容的感性意識得出的產物,即是我們所理解的“經驗”。我們將其引申到文學領域,“經驗”在文學中采用印象和模仿的方式再現真實,“超驗”要展現的則是超出經驗界定的“事實”,它以想象為手段展開審美。
藉由我們對文學領域中“經驗”與“超驗”書寫方式的理解,我們再次將目光轉至稼軒夢詞。但是我們需要指出的是,“超驗”作為西方文化領域的專有名詞,在哲學范疇中是指向彼岸世界的,但我們將其對接文學,用以思考和辨析屬于中國古代文學范疇的稼軒夢詞,就不能不關注中國古代的思想。就對稼軒產生深刻影響的儒、道兩家而言,其思想中并未對彼岸世界的存在進行界定,他們所想象、向往的神話世界也是存在于此岸世界的,故而我們這里所說的“超驗”僅指帶有想象與夢幻色彩,而非指向彼岸世界。
稼軒夢詞中多有超越經驗現實世界的想象之夢,所描繪的即是超出經驗界定的“事實”,帶有鮮明的神話傳奇色彩,故而我們可以將其界定為依靠想象而構筑的“超驗性空間”。而“夢前”與“夢后”皆是對于經驗現實世界的刻寫與呈現,我們將其歸結為“經驗性空間”。
在此類夢詞中,“夢”或以殘缺片段、獨立意象參與作品的建構,或以完整的夢境構筑全詞,但其共同之處都在于“夢”這一超驗性空間的建構以及由此形成的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的相互變換及并構。在此,我們將這一系列的“建構”、“相互變換”與“并構”統稱為“空間變換”。這一系列的“空間變換”使得文本超越單純的現實情節,在更高、更為復雜的精神層面進行表達與展現。在此類夢詞中,文本不再是單純整一的現實生活形態,而是在空間變換中生成更為深刻的意義。
就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的相互變換而言,《水調歌頭·我志在寥廓》等作品就是兩者相互變換的典型例證。
水調歌頭
趙昌父七月望日用東坡韻敘太白、東坡事見寄,過相褒借,且有秋水之約。八月十四日,余臥病博山寺中,因用韻為謝,兼寄吳子似。
我志在寥闊,疇昔夢登天。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有客驂麟并鳳,云遇青山赤壁,相約上高寒。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間。
少歌曰,神甚放,形則眠。鴻鵠一再高舉,天地睹方圓。欲重歌兮夢覺,推枕惘然獨念,人事底虧全。有美人可語,秋水隔娟娟。
這首詞歌詠與李白、蘇軾幻游仙境之事。開篇直抒胸臆,抒發其壯志高懷,下句即椽筆一揮,登入“天境”這一超驗性空間。稼軒與謫仙、圾仙駿鶯跨鳳,手摩明月,高歌淺吟,愜意自適,但卻又倏忽下墜,“夢覺”一詞使得意緒在美好的超驗性空間垂直墜落,對接了超驗性空間與經驗性空間,實現了二者的轉換。獨棲于逼仄陋室的凄涼、怨憤在“鴻鵠一再高舉,天地睹方圓”這一超驗性空間的對比催發之下使得詞人更覺悵惘,其“人事底虧全?”的深沉感喟也更具動人心弦的張力。
而就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的并構而言,稼軒夢詞也多有典型代表,《蘭陵王·恨之極》便是其一。
蘭陵王·恨之極
己未八月二十日夜,夢有人以石研屏見餉者。其色如玉,光潤可愛。中有一牛,磨角作斗狀。云:“湘潭里中有張其姓者,多力善斗,號張難敵。一日,與人搏,偶敗,忿赴河而死。居三日,其家人來視之,浮水上,則牛耳。自后并水之山往往有此石,或得之,里中輒不利。”夢中異之,為作詩數百言,大抵皆取古之怨憤變化異物等事,覺而忘其言。后三日,賦詞以識其異。
恨之極。恨極銷磨不得。萇弘事,人道後來,其血三年化為碧。鄭人緩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夢,沈痛化余,秋柏之間既為實。
相思重相憶。被怨結中腸,潛動精魄。望夫江上巖巖立。嗟一念中變,後期長絕。君看啟母憤所激。又俄傾為石。
難敵。最多力。甚一忿沈淵,精氣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尋思人間,只合化,夢中蝶。
詞前小序交代張難敵化石牛的驚異夢境,并于夢中“取古之怨憤變化異物等事作詩數百言,醒后方成此詞。”詞以“恨之極”總攝題旨,隨后詞人“情焉動容,思接千載”,在歷史文化長河中追尋“精魂化石”的神話母題,利用典故傳說構建出相互獨立而又相互關聯的四層超驗性空間:萇弘化碧,鄭緩自殺、墳生秋柏,望夫江上,啟母化石,皆掙脫現實的枷鎖。四者雖人異事異,但稼軒以積結于胸的怨憤之情為紐帶,對其進行了穿插同構,從而表現內心塊壘難解。而終篇所論之張難敵,又與詞前小序交代的夢境做了往來穿梭,實現多重超驗空間的并構。當然,作為標志性超驗符號的張難敵更是與經驗現實中的稼軒形成了有意義的對照與互動——張難敵等怪誕幻象出于夢中是稼軒多年來郁結的對于現實生活怨憤不平的變形反應,這就使得詞意進一步深化。而在詞末“尋思人世,只合化作夢中蝶。”以現實為關照,以超驗的蝶夢結韻,并與開篇的“恨之極”遙相呼應,在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中再一次形成了穿越與并構,營造出全詞壓抑怨憤的氛圍。
由此觀之,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的相互變換與及并構在此類夢詞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現,那么,這一系列空間變換的背后隱藏著什么?
二、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變換中所蘊含的“時間的空間化”
時間與空間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我們探討此類夢詞中的空間變換,自然不能脫離其時間性進行單向度的思考。時間作為物質運動的存在形式,“線性”與“不可逆性”是其典型特征,表現為一種持續性和相繼性的發展過程。辛詞記夢,既是空間,也是時間。但值得關注的是,在此類夢詞中,時間的線性延展往往被打斷,時間呈現出“非線性”的典型特征,而這正是稼軒在中國古代時空意識浸潤下對文本的時空關系進行處理的結果。
中國古代的時空意識是相互滲透的,趙奎英先生從象形字的空間性、方神崇拜、方位隱喻思想等出發論證了“中國古代空間意識對于時間意識的滲透,無論在時間上還是在邏輯上都具有先在性和本源性”,并進一步論述了中國古代時空意識的特征——“時間的空間化”這一命題。那么什么是“時間的空間化”?簡而言之,現代人所理解的時間是一個單向度的不可逆的線性過程,而空間的特性在于其非線性與可逆性,線性、不可逆性的時間性的事物以非線性、可重復性的空間方式所闡釋、表現即是“時間的空間化”。誠然,在現有的研究中,“時間的空間化”的具體表現遠不止于此,但便于讀者理解,在此我們僅選取與本文相關的方面加以論述。趙奎英先生認為,中國古代存在“時間的空間化”,“中國古代的時間不是表現為一條無限伸展的線,不是表現為一個真正的發展過程,而是……體驗化的、可逆的、趨于凝縮的封閉圓環,它意味著反復和同一性,具有非線性發展的‘同時性結構。它在時間之中似乎又超越了時間的作用,達到了一種空間化的永恒。”這里提及的“體驗化的、可逆的、趨于凝縮的”“非線性的”等特征即是中國古代“時間的空間化”特征的有機組成部分,而這也是中國古代時空意識在稼軒夢詞中的典型折射。那么,稼軒是通過何種手段在詞作中實現上述“時間的空間化”特征呢?
稼軒夢詞中超驗性空間的建構以及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的一系列變化即是實現“時間的空間化”的典型手段。就“非線性”而言,我們可以從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的時空書寫方式出發進行理解——經驗性空間再現的描摹現實生活經驗,遵照事物的發展進程,故而其時間具有“線性邏輯”;超驗性空間的建構以想象為基本手段,因而不必受到時間發展的前后必然秩序的限制,淡化了時間的經線,強化了想象的緯線,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往來穿梭。由此,超驗性空間本身即具有“非線性”特征,而由描摹現實跨越至夢境,正是以“非線性”截斷了“線性”,從而實現了以“非線性”為基本特征的“時間的空間化”。
如《滿江紅·江行和楊濟翁韻》:
滿江紅·江行和楊濟翁韻
過眼溪山,怪都似、舊時相識。還記得、夢中行遍,江南江北。佳處徑須攜杖去,能消幾緉平生屐。笑塵勞、三十九年非、長為客。
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塵跡。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嘆人間、哀樂轉相尋,今猶昔。
本是江行途中所見,卻在一瞬間恍然,神思縹緲:舊夢依稀,山河踏遍,追古傷今。時間被懸停,被凝固,萬事萬物的變動不居在剎那間停滯,線性的進程也由此被打斷,唯有意動神飛,徜徉于寥廓的充滿張力的超驗性空間。
就“體驗化的、可逆的與趨于凝縮的”而言,我們也可以做進一步的闡釋。所謂的體驗化,即指對于時間的感知并非依賴計時工具的刻度走時,也不是按照自然運行客觀順序決定的前后時序,而是主體對于時間的感知與把握。這恰與上文所論述的超驗性空間建構及其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的一系列變化相符合。“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水調歌頭·我志在寥廓》,詞人夢中遨游天際,早已跳出自然時序,體味“千年”與“一瞬”相比對的超驗性時空。所謂的可逆,即指打破文本中時間的單向度流逝,在過去、現在、未來之間往復穿梭變換。稼軒將超驗性的夢境移置于經驗現實世界的不同空間,呈現出的物象與事件時而回返,時而跳躍到未來,時而又轉到此刻與現在,形成了非線性的錯位觀照,從而實現了“可逆性”。在《浪淘沙·山寺夜半聞鐘》中,詞人立于滔滔歷史長河中追念英雄人物,又恍然夢回少年——“夢入少年叢,歌舞匆匆。”后被鐘聲所驚,繼而抒發對現實的無盡感喟。而“華胥夢,愿年年、人似舊游”《聲聲慢·征埃成陣》則借華胥夢表達對現實的期許與無奈。所謂的趨于凝縮,即指時間被懸停或者流逝的非常緩慢,夢詞并非是敘事,而是將大量的細節予以片段性的呈現,由“細節鋪陳連綴的現場性,就成為空間。”稼軒夢詞中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的并構就實現了多重片段性細節的并置,并構成了一個整體,從而使得時間趨于懸停、凝滯。無論是《祝英臺近·晚春》中羅帳燈昏處思婦夢中哽咽,亦或是《水調歌頭·送楊民瞻》中的“夢連環,歌彈鋏,賦登樓”,又或是《唐河傳·效花間體》“夢攜西子”后所見的短墻紅杏花,稼軒夢詞中“細節鋪陳連綴的現場性”俯拾即是。由此觀之,稼軒夢詞正是通過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的系列變換實現了“時間的空間化”這一中國古代時空意識的典型特征。
三、“時間的空間化”與情感表達
稼軒在中國古代時空意識的浸潤下,通過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的系列變換這一極富傳統色彩的處理手法展現出此類夢詞的“時間的空間化”特征,也為我們解讀其中所蘊含的情感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視角。文學是紛繁的意義之網,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的系列變化構成了文學意義彰顯的獨特維度,也使得此類夢詞獲得了異質的場景體驗與獨特的情感體驗。
通過上文的論述我們已經明晰:無論是超驗性空間自身的建構還是由經驗性空間向超驗性空間的轉換都意味著歷時性的打破,那這樣的處理意欲何為?我們不妨以“夢”的性質為切入點進行探討,奧地利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曾指出:“夢代表著被壓抑的欲望的一種虛假的滿足。”縱觀稼軒一生,起伏跌宕,胸中意難平,故而此類夢詞中構筑的超驗性空間多是理想的化身,是橫亙于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橋梁,夢詞即是詞人獲得心靈慰藉的真實寫照。這其中不僅有《滿江紅·鵬翼垂空》中的“寶閣黃香夢”以寬慰其渴望“他年要補天西北”而不得的惆悵,也有《漢宮春·立春日》中“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之夢排遣故園之戀與家國之思。
值得關注的是,如果說夢境的出現是對線性時間,也即事物發展歷程的截斷,那么夢醒時分便是由超驗性空間向經驗性空間的下墜,從而使得線性的時間得以接續,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加重了文本的“非線性”色彩。“欲說還休夢已闌”《南鄉子·舟行記夢》、“布被秋宵夢覺”《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欲重歌兮夢覺”《水調歌頭·我志在寥廓》等,多首夢詞中均提及夢境的結束,書寫對象復歸于經驗現實世界,也即接續了線性的時間。這樣的“復歸”是一種經由超驗性空間觀照后對于經驗現實更為清晰的自我認知,詩人以此來抒發更為深刻的內心體驗。
正如斯圖爾特霍爾在《表征:文化表象與意指實踐》一文中所指出:“正是通過我們對事物的使用,通過我們就它們所說、所想和所感受的,即通過我們表征它們的方法,我們才給予它們一個意義。”稼軒通過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的系列變換充分實現了創作主體的情感舒張,空間的轉換絲絲入扣,就使得此類夢詞獲得了更為豐富的詮釋空間與審美體驗。誠然,詞人對自己的現實處境何嘗不知?對自己的空夢何嘗不曉?但正是這種對于凝于時空背后的隱痛的清醒自知,才使得詞人特意要營造一方與現實經驗世界斷乎不同的空間化境,來進行心靈的自我救贖。
四、結語
面對復雜的社會動蕩與跌宕起伏的人生遭際,稼軒運用由中國古代生活經驗和傳統美學共同滋養的時空命題,以“非線性”的維度追憶過往,建構想象,回歸心靈,其詞作便總是形成多重的空間體驗。經驗性空間與超驗性空間的系列變換是其心靈的自我救贖與自我超越,空間變換的背后滲透了創作主體的生命希冀與情感體驗,流露出稼軒對建功立業的熱切渴望并交織著熾熱的愛國情懷,也摻雜著抱負空懷的憤懣與無奈。這種體驗不僅給主體自身帶來了超越,更是讓接受者感受到文學超越現實的真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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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導教師:劉靖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