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嫻
一、與“隨”結緣
“隨”字由來已久。《說文》注“隨,從也。”《廣雅·釋詁》:“隨,順也?!倍既№槒摹⒆裱x。
被譽為“乾嘉三大家”之首的袁枚深受“隨”觀念的影響。曾在《隨園六記》中說:“嘗讀《晉書》……方知隨之時義,不止向晦入宴息而已也?!闭f明袁枚接受“隨”的理念。袁枚又進一步說:“隨之時義通乎死生晝夜,推恩錫類,則亦可謂大矣,備矣,盡之矣?!彼J為“隨之時義”的內容包羅萬象,如若君子能取法于天,隨時而行,順天而動,便能成就美善。
袁枚曾作詩評價自己為“達人”:“至人非吾德,豪杰非吾才。見佛吾無佞,談仙吾輒排。謂隱吾已仕,謂顯吾又乖。解好長卿色,亦營陶朱財。不飲愛人醉,不醉愛花開。先生高自譽,古之達人哉!”《莊子》中將“達”的對象闡釋為:“達生之情者傀,達于知者肖,達大命者隨,達小命者遭。”在袁枚眼中,所謂“達人”需得不佞佛、不排仙,對于致仕和乖隱皆順其自然。這是受道家達命觀影響的結果,也凸顯出袁枚對“隨”理念的認可。
袁枚所居隨園原為隋赫德之舊“隋織造園”,袁枚得手后將其改名“隨”,不是沒有深意的?!峨S園記》記載了名字的由來:“隨其高為置江樓,隨其下為置溪亭;隨其夾澗為之橋;隨之湍流為之舟;隨其地之隆中而欹側也,為綴峰岫;隨其蓊郁而曠也,為設宧窔......皆隨其豐殺繁瘠,就勢取景,而莫之夭閼者,故仍名曰‘隨園,同其音,易其義?!笨梢娫陡叨戎匾曌匀?,在修葺隨園時,隨其地形山勢而建,因地制宜,不破壞園子原有的地貌,不強加人的意志于自然之上,只為原有的存在狀態錦上添花,盡力保留園子的自然狀態。可以說,隨園是袁枚“隨”理念的物質化體現,隨園實現了精神生活、物質生活、自然環境的和諧統一。
二、“隨”的創作實踐
袁枚“隨之時義”的人生態度,對應其創作實踐,具體表現為隨心、隨性、隨情三個方面。
袁枚認為:“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薄半S心”便是隨“赤子之心”。所謂赤子之心,便是真心,不摻假念,回歸最初。要求詩人需要有兒童般的純潔與天真,表達自我,無虛偽矯飾。如此,詩人才能發揮大膽的想象力,詩文如童語一般真實、趣致。袁枚曾贊詩句“老僧只恐云飛去,日午先教掩寺門”,“昨夜醉酒歸,仆倒竟三五”,“妙在皆孩子語也”。
袁枚又言:“詩者,心之聲也,性情所流露者也?!睂τ谠娙说募冋姹拘裕兜膽B度仍是“隨”——順從天性,彰顯自我。其詩論集《隨園詩話》多次談及“詩,性情也”,“提筆須先問性情”等,強調“性”在“靈”前。袁枚曾言“天地之性,人為貴。”是對人本思想的肯定。對于“性”的旨歸,袁枚又說:“性情遭際,人人有我在焉”。這里將“性”的發生之地從第三人稱“人”轉向了第一人稱“我”,從關注普泛性整體轉向每個個體,體現了袁枚對個體差異的重視,表現了鮮明的個性意識??偠灾?,袁枚將“性”的解釋層層推進,最后指向了詩歌中自我意識的重新回歸。
即情求性是袁枚的重要主張。在《書復性書后》一文中,袁枚否定了唐李翱尊性黜情的主張,認為“性體也,情用也。性不可見,于情見之?!鼻橛尚猿觯杂汕橐?。“善復性者,不于空明處冶性,而于發見出求情。”袁枚肯定了情欲的合理性。
需要指出的是,袁枚所隨之“情”,特指自然流露抒發的“先天真性情”。對于一貫被知識分子視為洪水猛獸的男女之情,袁枚非常推崇,以其為情之首位,“情所最先,莫如男女?!碑斏虻聺撨x詩棄王次回香奩詩《凝雨集》時,袁枚直言“陰陽夫婦,艷詩之祖也”。在個人生活中,袁枚也不諱言男女情愛,自稱“解愛長卿色,亦營陶朱財”。情需“真”,還需“深”。袁枚說,“圣人稱:‘詩可以興。以其最易感人也”。又言“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艷”。只有詩中滿溢激烈、充盈、沉郁深切之情,才能使讀者身臨其境,打動人心。詩人的深情代表作當數為三妹袁機所寫《哭三妹五十韻》,被認為是祭詩中的絕唱。
袁枚一生著作頗豐,存詩七千首。在創作過程中,詩人踐行了自己“詩本性情”的標準,在創作中暢意抒情。袁枚的抒情詩題材豐富,除了抒寫愛情、親情外,還摹寫了眾類人間真情。豐富而真摯的情感表達,無關嚴肅宏大的主旨,不求溫柔敦厚的教化,只有充滿個性、私語化的情感體驗和生命訴求。這構成袁枚抒情詩的獨特魅力,也是詩人珍重人間世情的真實寫照。
袁枚隨“心、性、情”的主張,無疑是對當時翁方綱講求詩文“義理”與“文理”,沈德潛倡導“詩教”的反擊。當時通行的詩歌理念臃腫乏味,規矩甚多,詩歌的自由創造精神幾近瓦解。在這樣的環境下,袁枚主張作品應以人為中心,并且關注個人的生存體驗,體現了袁枚反因襲、反傳統、張揚個性的性靈主張。
三、“隨”的人生美學
袁枚奉行“隨之時義”的人生態度,不僅開創了以抒寫自我為核心的性靈詩派,更收獲了灑脫通達的快意人生。
袁枚一生雖詩名赫赫,其生命歷程卻不可謂不跌宕。雖家境貧寒,子才憑借滿腔才氣,“十二舉茂才,二十試明光”,本志氣如虹,卻因滿文成績不佳而下放知縣,三年春夢一朝空。
一朝散館外放,縱心中苦悶,袁枚仍選擇順應時運。在江南四縣做官時,袁枚勤勉政事,“所至有政聲,判獄如神”,深受百姓愛戴。然而,官場系統等級嚴密、規矩甚多,袁枚又天性愛自由,復雜官場著實令他煩悶不堪。袁枚痛苦道“書銜筆慣字難小,學跪膝忙時有聲”,“官苦原同受戒僧”。做官之時雖“身往而心不隨,且行且慍”。由于埋頭政事,袁枚也無暇顧及自己的文學追求。加之上峰不喜、幾次擢升無望,身心俱疲。面對嚴苛現實,袁枚不再違心于官場沉浮,而是順從自由天性驅使,主動選擇辭官歸隱。他買下南京隨園,在這里寫詩賦文,交游天下,度過了此后五十年春秋。
從魏晉七賢到陶淵明,古代文人素有逃離市井、返歸自然找尋生命價值的傳統。袁枚同樣深諳其道,曾直言“為愛梅花不做官”。后人說“隨園山水花木、亭臺樓閣,占盡金陵”,主人時常漫步其間,過著“歲月花與竹,精神文與詩”的愜意日子。市隱期間,袁枚貫徹隨心而樂的生活之道,不再圍繞某一種宏大道德觀念打轉,而轉向衣食住行等最基本的生活需求。詩人能于日?,嵤轮邪l現趣味并賦予其詩性特質,其詩歌題材有眾多對日常生活的描摹與再現,從詩題《栽松》、《拔齒》、《閑坐》、《削園竹為杖》等便可窺之一二。此外,他滿足感官需求,強調口腹之欲,寫作《隨園食單》,使飲食這類士大夫所不齒的俗事進入文學表現的范疇,一粥一飯有了強烈的審美意義。對于飲食之法,袁枚主張追求本味,尊重物性,要求食材應季新鮮,且按正確做法烹調。食材之間講究調和搭配,強調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的和諧關系,從而達到“中和”的理想境界,這和袁枚順心自然的人生態度是相吻合的。
袁枚一生重情重義,在人情往來上,主張“入世”。他交游遍布天下,經常和友人遙相唱和,《詩話》中有多處記載。對待朋友,無論身份貴賤,都一視同仁。
當然,人不能完全脫離他的環境而僅作為獨立的個體存在。率性的袁枚在那個文網大張的時代雖隨心所欲卻毫不逾矩,有一套自我保護的方法。他在給好友的信中說:“我輩身逢盛世,非有大怪僻、大妄誕,當不受文人之厄?!逼湫造`詩論藐視權威驚世駭俗,究其內核,卻始終依儒道經典、圣人之言為自己庇護,并未撬動儒學根基。他廣結善緣,游走于達官顯貴之間,得到保護與資助,卻不會觸犯統治者的逆鱗。在人生取向上,無論是少年入仕,還是中年退隱,從最初嘗試考據到后來終生從事詩歌創作,都可謂是隨時而變動,隨才而施行。這就是袁枚充滿智慧的“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