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孟潔
摘要:“興”是中國文學中最富傳統意義的批評術語之一,清人東方樹也曾說“興,最詩之要用也”,可見其重要性。本文從“興”的本意出發,探討其所具有的“起”與“同”兩種含義。并以《詩經·關雎》為例,從“起”出發,研究其與“象”之聯系;從“同”出發,研究其與“比”之聯系。
關鍵詞:興;起;同;象;比
據《說文解字》解釋,興,興,起也,從同,同力也。甲骨文字形為。從其本意來看,興包含兩種意義:“起”與“同”。
“起”這一意義可以追溯到原始祭祀活動,從興的甲骨文可以進行猜測,應是四人共同舉著酒杯跳舞(此處酒杯不確定)。在祭祀過程中人們有著默契的動作和感應,對神靈心存敬畏,人與神在此時處于共同的環境之中,人神感應,因此人們產生相似的情感,感情興起,卻無法表達出來,于是人們便將自己的情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地表現出來。因此,“起”可以說是人們受祭祀中的情境感染,心有所觸,產生一種共同的情感并將之顯現出來的過程。興之所至而起舞在《周禮》中就有兩則記載,一則是鄉大夫之職“以鄉射之禮五物詢眾庶:一曰和,二曰容,三曰主皮,四曰和容,五曰興舞;孔疏云‘興舞即舞樂”。一則是舞師之職“凡小祭祀,則不興舞”(1)。“興舞”便是受外物觸動所引發的情感顯現的代表,此時的“興舞”是一種象征物,與“象”為同義,這也就是后來的“興象”了,因此“興”即是“象”,都是情感的表現。
這種“興象”的應用在《詩經》中就已經有很多,最經典的要數《詩經·關雎》了,按照一般解釋而言,這是一首描述男女愛情的詩歌,那么雎鳩鳥象征男女愛情就不言而喻了。但若是按照《毛詩序》所言,這是一首描述后妃之德的詩歌,那么我們又該如何解釋呢?《毛詩序》注云:“關雎,后妃之德也,風之始也,所以風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人焉,用之邦國焉。”(2)關雎鳥為愛情鳥,成雙成對出現,若一方去世則另一只不吃不喝直至死去,象征著愛情的貞潔;荇菜是祭祀所用之物,生于水中,柔順清潔,代表著古代女性的“婦德”,用于貴族統治者中,是一般百姓所不能使用的;而鐘鼓也同樣只用于天子諸侯之中,樂即是禮,《禮記·樂記》“禮樂皆得,謂之有德,德者得也”,以禮推進教化是古代帝王的責任,將自己與后妃的婚禮作為“風天下而正夫婦”準則與模板,以“后妃之德”推進教化夫婦婚姻。所以關雎中的“象”都將人們往“后妃之德”的方向引領,今人之所以對此不太明白,是因為有時這種“先言它物”與“所詠之詞”之間的聯系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產生變化,今人便不能輕易地理解其中所蘊含的象征意義了。
由興產生的情感是一種非理性的情感,是不受人為理智所控制的。如
王子酞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刻,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朝”(《世說新語·任誕》)
這是一段流傳甚廣的故事。若從理性分析來看,夜晚訪友本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情,況造門卻不前而返。但作者在這里所追求的恰恰是一種追求本心的“興之所至”,遵從內心所思所想,不去考慮外在世界的束縛,所以這里的感情不能用理性二字來形容,但卻是一種非常讓人向往的自由的情感狀態,也正因如此,由“興”所引起的感情是一種“自然”的感情,同樣也需要詩人將其進行“自然”的表述。
興的又一意義便是“同”,祭祀時人們進行相同的動作并產生相似的情感,在后來逐漸演化為一種“象”能使人們產生相似的情感,如看到月亮便會讓人產生思鄉之情,看到竹子便會想起君子之風等等。這些都是在長久的歷史發展過程中,人們將外在于自己的客觀事物與自己所處歷史文化聯系起來,并賦予其深厚的人文內涵。也正是在“同”的基礎上,“興”逐漸發展出了“比興”這一深刻內涵。“比”與“興”都具有“同”的含義,但二者實際上是兩種不同的修辭手法。具體說來便是“比”之“比”是“比方于物也”(3),“興”之“比”則是比于情也。即“比”側重于象與象、物與物之間的相似性比較。如雪與柳絮都有白色、團狀的相似性。而“興”則是側重于說事與抒情,“取象曰比,取義曰興,興即象下之意”(4)。同樣是在相似性的比較,“興”之“比”是側重于“意”、“情”間的相似性比較。就如前文已提過的《詩經·關雎》,可以將“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解釋為“比”,因可以認為這里將雎鳩鳥的叫比喻成男女之間的求愛,但相比于“比”,“興”則更能全面的解釋此句與全詩情感的聯系。“雎鳩”這一物象可使人生出各種意義的聯想,如河中那成雙成對的雎鳩鳥求偶的叫聲怎能不讓人生出一種情思的聯想?不足以激發人們想要戀愛的心態?不使人聯想到男女熱戀中的情景呢?可以說這里只從雎鳩鳥的叫聲比喻男女之間的求愛來理解全詩就略顯單薄了,而從“興”的含義來看,就可以將此句與全詩想要營造的氣氛充分聯系起來。
“比”與“興”的又一區別便是“比顯而興隱”,“比”之“比”直截了當,能讓人一眼便明白,而“興”之“比”則是需要進行深思、考察,甚至要明白一定的文化背景,需要人們有經驗性的認知或共同的心理沉淀才能清楚。就如雎鳩鳥在中國象征愛情,而在西方象征愛情的是玫瑰一樣,只有在共同的文化基礎上才能產生出“興”,也正因如此這種相似性一般是隱喻式的。而這種隱喻式所帶來的后果便是產生了余味,鐘嶸在《詩品》中說“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5)。雖然話已經說完,但仍能使人產生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便是“余味”。由于是隱喻式的,詩人的情感有時就顯得有些令人難以琢磨,再加上后人在解釋詩歌時所處歷史環境不同,導致了人們對詩歌的情感有不同的理解。還是從《詩經·關雎》出發,按照《毛傳》所述,雎鳩就是王雎,是“摯而有別”的水鳥;后鄭玄先生解釋“摯”就是“至”,認為雎鳩鳥是一種至情之鳥,且是一種發乎情而止乎禮的鳥類,在此處象征男女之間也應如此。但后來戴震先生在中認為“摯”就是“鷙”,指兇猛雎鳩即司馬氏,為其“鷙而有別,故為司馬,主法制”(6)。但無論如何解釋,都可以看出,在這里后世的解釋都是從雎鳩鳥這種外在于人類的客觀事物出發,然后與當時的環境聯系起來,進行散發性想象,再將其融入自己的解釋之中,然后我們就見到了如此多的不同說法。雖說寫詩的作者受“興”引發的感情是相同的,但將這種感情以“象”的形式呈現出來時,后世的解釋就多種多樣了。
錢鍾書先生曾在《管錐編》中寫道“興之義最難定”(7),由此可見對“興”這個在中國歷史上發展久遠且應用深廣的術語是多么難以定義。本文只是從“興”的甲骨文及其本意出發,探討了其所蘊含的“起”的意義,并因此與“興象”這一術語聯系起來,探討“興”所具備的將感情“象”化的功能,且發現“興”所激發的感情是非理智的、自然的;再從“同”這一原始本意出發,發現其在后世發展中逐漸與“比”聯系起來,但兩者又有著極大地不同,且“興”所具有的隱喻性的表達方式使得詩歌具有了咀嚼不盡的藝術效果。
注釋:
鄭玄《周禮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孔穎達《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1999年
漢代鄭眾(鄭司農)曰:“比者,比方于物也。興者,托事于物。”參見《周禮注疏》卷二十三鄭玄注引。
許連軍《皎然<詩式>研究》中華書局,2007年
鐘嶸《詩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羅志、王彥坤、李恩慶、易淑瓊《章太炎藏書題跋批注校錄》中《杲溪詩經補注》齊魯書社出版,2012年
錢錘書《管錐篇》(第一冊)中華書局,197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