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黼黻與要約寫真
——觀話劇《追夢云天》《谷文昌》有感

恰逢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前夕，我有幸參加了在上海舉辦的中國第十二屆藝術節，觀看了兩臺長國人志氣的主旋律話劇。一臺是上海話劇藝術中心上演的反映國人制造大飛機的《追夢云天》，讓人聯想到祖國70年里一系列偉大的創造。另一臺是中國國家話劇院上演的《谷文昌》，反映縣委書記帶領群眾在一個荒島上創造的人間奇跡。這兩臺劇目是中國70年巨變的縮影寫照。

兩個院團都是中國話劇界著名的國家級大團。《追夢云天》給我的突出感受是五色黼黻，簡言之就是“高、大、上”；而《谷文昌》給我的突出感受是要約寫真，也就是“低、小、土”。

前者的“高”是指劇情反映的是中國自己設計，自己制造大飛機的艱難歷程，飛機上天自然是“高”的。“大”，既指造C919大飛機，也指場面宏大。“上”是指展現的多數是高知分子和舞臺的時尚性很強，五彩斑斕，煊麗黼黻。

而后者的“低”是指表現的是一個基層縣委書記低下身段深扎在小老百姓中間，像一束低垂的飽滿谷穗。“小”是指多數人物是荒島上的小小老百姓。“土”是說大地的泥土氣息強，接地氣，劇情及舞美風格質樸，辭采簡約，人物本真。

但是，值得我深思的是，藝術節上為什么話劇《谷文昌》能獲得文華大獎？

當我坐在劇場看話劇《追夢云天》，大飛機從舞臺上150平方米的冰屏上呼嘯掠過，撲面而來的震撼感油然而生。那高低錯落的四塊大冰屏，構成了現代性和科技感十足的戲劇空間。可以說這出戲最突出的就是它的舞臺形式感、現代感。導演胡宗琪說：“這部劇在情節集中的前提下，要讓觀眾看到更大的格局和場面。讓觀眾看到真實的場景和真實的物件，同時又有無限的想象空間。”這樣的多媒體舞美保證了全劇設計制造大飛機的真實背景和環境感，也突出強化了劇中人物的情感世界。可以說舞美無限地延伸了作品的內容。《追夢云天》的現代感十足的電子音樂交響和復調也強化了劇中人物的情感世界。導演還通過大冰屏突出了劇中人物的情感，把演員的表情放大，更宜于觀眾欣賞，充滿了時代感、時尚感。

《追夢云天》的內容是富有正能量的，主題是積極向上的。它反映的是我國航空人落實習近平總書記的指示：“我們要做一個強國，就一定要把裝備制造業搞上去，把大飛機搞上去，起帶頭作用、標志性作用。”制造大飛機承載著幾代中國航空人的理想。這部劇就是按此講話精神書寫打造的。故事就是寫幾代航空人：有老一代富有愛國情懷的科學家鄭天行，也有中年意志堅定的飛機女設計師唐瑛，一絲不茍的審定組長許新華，技術高超一心奉獻的工人師傅杜根寶，以及無畏無懼的試飛員高子健和他的戀人女工程師杜小雪。這老中青三代人組成了航空人的群像。他們克服戰勝了種種艱難，屢次失敗，情感危機，種種挑戰，最后實現了大飛機的成功起飛，也完成了航空人精神世界的穿云破霧。我認為《追夢云天》的演員都是異常出色的，把一部工業術語眾多的戲劇演得有聲有色，情感飽滿。但是，為什么《追夢云天》未能獲獎，而《谷文昌》卻獲得了呢？

像《追夢云天》這種工業題材當然難寫，比如，過多的專業術語、專業名詞是會影響觀眾的理解和欣賞的。為了不造成欣賞障礙，《追夢云天》竟然在劇目說明書上用了整整兩頁的篇幅做解釋名詞術語的《在線詞典》。這兩頁詞典里的名詞有：失速測試，自然結冰測試，全機極限載荷靜力試驗，飛行載荷等。

如果說工業題材難寫，那么真人真事也很難寫。可偏偏是《谷文昌》榮獲文華大獎。話劇《谷文昌》寫的是真人實事：谷文昌是一個縣委書記，一個焦裕祿式的英模。習總書記指出：“縣委書記官不大，責任不小，壓力不小。要當好縣委書記是不容易的。焦裕祿、楊善州、谷文昌等同志是縣委書記的好榜樣，縣委書記要以他們為榜樣，始終做到心中有黨，心中有民，心中有責，心中有戒，努力成為黨和人民信賴的好干部。”

話劇《谷文昌》主要寫了谷文昌從1950年在福建東山縣任主要領導的十四年里，把一個死氣沉沉、毫無生機的荒島變成寶島的經歷。他頂著壓力為四千多名被抓走的國民黨壯丁家屬摘掉了“敵偽家屬”帽子，團結凝聚了十萬民心；他帶領東山人民歷經千辛萬苦植樹造林，打水井，建水庫，把百年風沙成患的死地變成了海上綠洲；他領導群眾筑海堤，修公路，建海港，把二百多平方公里的孤島與大陸緊緊相連，創造了人間奇跡。此外，劇中也展現了他高尚的人格，清正廉潔，不謀私利的品行。

《谷文昌》的成功主要得益于“寫真”——人物形象真實，人物情感真實。換句話說，《追夢云天》劇的功夫力量過多地用在了形式上，盡管舞臺美輪美奐，手段新穎，抓人眼球，投入巨大，但是人物形象更為重要，人物真實和人物情感真實才是一出戲成敗的關鍵所在。

雖然，《追夢云天》的編劇也是著名編劇，劇中人物關系也是有戲的，戲劇性關系的人物設置也非常出色。比如，女主角設計師唐瑛和審定組長許新華都是老專家鄭天行的學生，與試飛員高子健相戀的工程師杜小雪又是工匠精神代表人物杜根寶的女兒。但這都是會寫戲的人能編出來的。只要我們細心認真，就會發現這些人物與谷文昌鮮活動人的形象相比就大大遜色了。辛柏青所飾演的谷文昌幽默有趣，不僅有黨性，更有人性和情懷。正如著名文藝評論家仲呈祥所說：“這部戲很感人，很成功，藝術性、思想性、價值取向都很好。塑造谷文昌形象既做了像小鳥一樣跳躍鳴唱，又像雄鷹一樣翱翔展翅。”可以說谷文昌形象深扎大地，融入民心。而《追夢云天》的人物是設計出來的，漂浮在上面的。

《谷文昌》的編劇馮靜說，“在創作前她深入思考如何能讓久遠的歷史與當下的觀眾產生強烈共鳴，并反復修改了19稿，把重點放在人物性格和情感深化上，使谷文昌與妻子、與女兒的感情戲，突出感人，也強化了與搭檔縣長呂志遠的情感沖突，使他成為了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寫真實英模人物容易成為概念化、臉譜化的政治傳聲筒，容易枯燥干癟。但《谷文昌》劇并非如此。比如，劇中谷文昌在和戰友，也是縣長爭論是先“治沙”還是先“治屬”，二人的爭論，幾乎就是當代小品的情趣，但是又是重大問題，谷文昌頂著巨大的政治風險，活化出他的堅定與靈活，他心系人民的品行和操守。

可以說《谷文昌》比《追夢云天》更連結民心民意。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出的：“福建東山縣的縣委書記谷文昌之所以一直受到廣大的干部群眾的敬仰，是因為他在任時不追求轟轟烈烈的‘顯績’，而是默默無聞地奉獻，帶領當地干部群眾通過十幾年的努力建成了一道惠及子孫后代的防護林，在老百姓心中樹起了一座豐碑。”而當下一些官員一旦被撤職查辦，百姓們奔走歡笑、放鞭慶祝，這形成了多么大的對比反差，民心民意不可違。

《谷文昌》正是從今天的百姓祭祀幾十年前的谷書記開始，讓觀眾馬上有興趣想知道這是怎么樣的一個人。《谷文昌》恰到好處地通過倒敘把觀眾帶入當年進入劇情：當年他進入東山時面對巨大壓力和難以解決的困難所形成的緊張戲劇情境。

戲一開始當我們聽到當地的百姓在幾十年后還深情地呼喊：“先祭谷公，再祭祖宗”的時候，我們不能不感動；當我們看到他帶領百姓從無水的死島上打出水，百姓面對一注高高噴出的井水，開顏歡呼的時候，我們不能不感動；當我們看到谷文昌化敵為友和老百姓們高舉酒碗，心心相印的時候，我們不能不感動；當我們看到谷文昌和劉佩奇飾演的老人和百姓們歡喜地手持樹苗場面的時候，我們不能不感動；當我們看到舞臺上百姓放送的滿天的長明燈的時候，我們不能不感動。井水、綠樹、長明燈都成為一個個美好的象征。正如《文藝報》原副主編鐘藝兵所說：“《谷文昌》找到了它與今天時代脈搏和觀眾思考的連接點，從而作出了藝術性的構思、剪裁與表達。”

我這次觀劇的深切體會就是，戲劇不要盲目追求大投入，追求時髦。往往是文本不結實，才會想辦法來包裝美化。《谷文昌》的舞美非常簡約甚至簡陋，往往舞臺只是幾根木柱，一桌兩椅。當然，我不是說《追夢云天》舞美不好，《追夢云天》貼近當下青年觀眾的喜好是對的。關鍵是對我們這些編劇來說，把創作重心放在哪里，我們一定要心中有數。一定要牢記創作要以人為本。文藝創作沒有豐富的形象不行。

好的作品標準有多條，核心標準還是看人物形象。不僅《谷文昌》是這樣，一切好作品都是這樣。我們都看過大量作品，你能記得住的是什么？是人物，是主人公生動豐富的不朽形象。文藝史上能留下的經典也是杰出的不朽人物形象。比如《安娜·卡列尼娜》里的安娜，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飄》里的郝思佳，《靜靜的頓河》的葛里高里，中國的《紅樓夢》中的寶玉和黛玉，老舍筆下的虎妞，曹禺筆下的金子，繁漪，《阿Q正傳》里的阿Q，《阿甘正傳》里的阿甘，《亮劍》里的李云龍，《霸王別姬》里的段小樓和程蝶衣，《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大宅門》里的白七爺……沒有好的人物形象，再大的投入也無濟于事，比如張藝謀拍的電影《英雄》《長城》。其實故事就是人物的行動和歷史，有好的人物才會有好故事，好劇本。

五彩煊麗當然需要，但是寫真是藝術的本質特征。只有先扎扎實實寫好人物，才會飛得更高。首先要接地氣有人氣，人的美不能僅在外表的打扮化妝，而應該著重于寫真人，抒真情！《文心雕龍》有言，“文采所以飾言，辨麗本于情性”，此之謂也。

所以我認為話劇《谷文昌》的成功就是因為谷文昌的形象鮮活、生動、飽滿、厚重且情感豐富。而《追夢云天》的人物則概念化，人為、浮淺。這就是兩劇最大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