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松爽
塞 尚
他在母親去世的下午還在作畫,
他一刻不改變自己肩部微微傾斜的姿勢。
將面對的堅固、完整、靜穆搬移到紙面,
這堅固、完整、靜穆的
祭奠、緬懷,與挽歌。
安德魯·懷斯
他用了十五年在陳舊的閣樓畫下
這位卡爾家的健康、堅毅的日耳曼女傭;
當他的家人在蕭瑟的原野勞作,
他用刮刀刮下剛剛畫下的裸身上消逝的一抹光線
低 語
我又一次聽到了低語
隔著一道土墻
兩個頭纏紗布的士兵斷續交談
我知道他們殘損的頭顱里遺留著什么
就像多年前我已經知道
這鐵板一塊的土地的悲哀
稀疏的樹林站在陽光里
殘雪一直沒有消融
馬兒靜靜腐爛
山岡上升
絳紅的黃昏又一次到來
血液里沉默低語的是什么
臟冰塊
兩個孩子抬著一塊臟冰塊走過我身旁,
雙目被刺了一下,
光芒的強烈
讓我有一刻的眩暈。
當我再次睜開眼睛,
看兩個男孩用一根木棍抬著冰塊興沖沖往前走
不知道來自哪片池塘,哪處水域
它們骯臟
但它們攜帶刺人的光芒。
雪 人
傍晚,北風止息
又一場大雪的間隙
我就著窗口亮光
讀《曼德爾施塔姆夫人回憶錄》
是寫曼的死亡的幾章
死因、地點,音訊的傳遞
都已經被大雪深埋
一本書斷斷續續讀了兩年
還沒有真正讀完
(也許這樣的書要用一生
借著雪的光亮去讀)
仿佛跋涉在一場又一場大雪里
相遇一個個故人
他們有的低頭示意
有的依舊沉默
有的則對我轉過了頭顱
面孔一如既往巖石般清晰
院子中妻子帶著女兒堆雪人
我看她們雕著雪人的
身體,鼻子,眼睛
站立的雪人顏色
要比周圍的雪黯淡一些
天即將黑下來
雪人還沒有塑造成型
紀念冬天
某一年,大雪天氣,我的母親
忽然要到一個地方去
她收拾了衣物,帶上一大盒點心
就上路了
走出枯枝密布的村子
獨自走進了曠野深處
整個世界聯結一起的雪
被母親剪破了
她的身影像一只鳥
在雪地上留下腳印
白得刺眼的雪吞沒了她
是不是由于她的這次雪地遠行
才最終導致了她晚年的不絕病痛?
才打開贊美詩的黑色封皮
不停低頭、哼唱、懺悔?
最后的洞窟
游完最后一個洞窟。我們
出來,頭頂的陽光有點虛假
仿佛淡淡的蛛網,但足以
給我們的額鍍上一層輝光。
坐于那塊完整的巖石,顯得安心
這樣完整、粗樸的巖石,在
我們的國度,已經不多了。
它,也許等待著,最后的雕刻
也許,這樣的時刻,永不會到來。
最后的洞窟內,那失去頭顱的
身軀已經頹壞,狀如侏儒。
等待雕刻的,可能一直是
我們。經歷了那么多的斧鉞
風雪。衣襟的紋路,額頭
以至血液,都已經改變。
灰色云層里刻刀閃出微光
那失去的頭顱會
重新回來。我們起身
下山,如石頭的碎末。整面
山崖的洞窟,已隱入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