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競帆
[關鍵詞]《葉甫蓋尼·奧涅金》;《狄康卡進鄉夜話》;俄羅斯文學
19世紀初的俄國由亞歷山大一世登基開始,先后經歷了衛國戰爭,農奴制改革兩大重要事件。雖然衛國戰爭以拿破侖落荒而逃告終,自上而下的解放農奴活動也不能說給予農奴自由活動極大的可能,但是在由俄國沙皇統治的封建專制制度下,此次被動的改革已經為徹底掃除封建殘余埋下了伏筆。《列寧選集》中曾有評價:“整個19世紀,即給予全人類以文明和文化的世紀,都是在法國革命標志下度過的。19世紀在世界各個角落里只是做了一件事,就是實現了、分別實現了,做到了偉大的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家所創始的事情……”盡管19世紀反封建革命并沒有徹底形成,但是廣大人民和自由主義先進知識分子的思想傾向都一一被記述在19世紀俄羅斯文學中,這一時期的文學也被公認為“俄羅斯文學中的黃金時代”。而19世紀初,俄羅斯文學自古典主義中逐漸抽離,至浪漫主義到現實主義的過渡,在整個十九世紀文學發展史上無疑是極為重要的一環。本文從普希金詩體長篇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以及果戈理中短篇小說《狄康卡進鄉夜話》兩篇著作出發,對兩個作家從浪漫主義文學向現實主義文學過渡進行對比和分析。
繼18世紀末羅蒙諾索夫對俄羅斯詩歌音節體詩形式進行改革后,俄羅斯詩歌始終停滯不前。古典主義歷史習慣上對詩歌體裁的嚴格劃分一定程度上束縛著作者詩情的抒發,《葉甫蓋尼·奧涅金》的出現有如夜空中劃過的流星,為俄羅斯詩歌開啟了另一條道路,普希金也成了俄羅斯文學界的中流砒柱,以自己獨特的文風和思考方式,震蕩著消極浪漫主義以及古典主義帶來的死氣沉沉的古板世界。《葉甫蓋尼·奧涅金》作為一種獨特的詩體長篇小說,徹底摒棄了古典主義對“低級現實”的歧視,矯正了浪漫主義對環境和神話,想象世界的過分熱衷;同一時期在此之后的30年,《狄康卡進鄉夜話》再一次闖人人們的視野,這部讓普希金稱贊為“真正的快樂”的散文集盡管只有八篇文章,卻掃清了18世紀時期卡拉姆津《苦命的麗薩》領銜的感傷主義風氣。
《葉甫蓋尼·奧涅金》作為詩人普希金因與十二月黨人接觸而受牽連致使南方流放時期開始創作的產物,不可避免的具備了詩人對自由生活的憧憬、反對強權的心理,也因遠離喧囂浮華的貴族生活,繼而深入鄉村田園風光而不由自主細致刻畫樸素的鄉村生活,此間種種,都使作品具有對社會的反映、反思與批判的現實主義因素。作品中對貴族生活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的描寫而塑造出的葉甫蓋尼·奧涅金被公認為俄羅斯文學史上第一個“既非孔雀,又非烏鴉”的“多余人”的形象,作品本身也被別林斯基稱為“俄羅斯生活的百科全書”。
《葉甫蓋尼·奧涅金》講述了貴族青年葉甫蓋尼·奧涅金繼承遺產后,因厭倦了彼得堡上流貴族生活而在鄉村生活的故事。在鄉間,葉甫蓋尼·奧涅金依然清高自傲卻無所事事。他結識了唯一的好友連斯基,卻因自己習慣性的撩逗其未婚妻奧麗佳而接受決斗,將其失手打死。奧麗佳的姐姐塔季揚娜深深仰慕奧涅金,奧涅金卻自以為深諳此中“感情游戲”,對她的愛慕不以為然,直到兩人多年后再次相遇,奧涅金才猛然發現塔季揚娜不同于其他貴婦人的真實的美,對其傾訴愛意并渴望得到回應。而此時的塔季揚娜已經嫁為人婦,盡管依然愛著葉甫蓋尼·奧涅金,卻堅守作為人婦的本分和忠心,堅決拒絕了愛人的感情。普希金通過塑造葉甫蓋尼·奧涅金這一個人物形象,反映出了整個19世紀初俄國國內所有貴族青年知識分子迷茫不知所措的群像。普希金說
“奧涅金應該犧牲在高加索,或者在十二月黨人起義中”,然而“奧涅金”沒有。也正是由此,受過高等貴族教育、浸染了貴族生活習氣的奧涅金身處腐朽破敗的封建專制制度才產生了深深的“多余感”。酷愛拜倫式自由的奧涅金很清楚,時代的風暴即將來臨,啟蒙主義即將席卷貴族階級,使其覆滅,他寄希望于鄉村生活能夠給他帶來新的生活和新的希望,卻在農事改革中再一次失去希望。自此,葉甫蓋尼·奧涅金徹底淪為既厭惡舊文化,疏離舊體制,卻不能扎根新文化,融于革命斗爭氛圍中的中間人,成了社會不需要的“多余人”。
普希金在塑造奧涅金這一虛構形象的同時,也為其提供了全方位生存環境,這些環境盡管對于真實生活來說是文學的,但卻源于真實的貴族生活環境,因此在人木三分地刻畫和反映“多余的”貴族青年生活狀態和社會選擇上,能夠使讀者深切感受到俄國舊文化與歐洲新文化碰撞下的社會圖景。而作為浪漫主義的集大成者,普希金又在葉甫蓋尼·奧涅金身上補充了熱愛德國浪漫主義文學的性格,并使他與同樣天真浪漫,對生活富有熱情和希望的連斯基相遇,又細致刻畫了樸素純潔的少女塔季揚娜,通過描寫塔季揚娜對奧涅金的仰慕,側面反映了奧涅金內心深處對新文化的認同和歸屬,這些側面人物的刻畫和烘托,又極具浪漫主義詩風,使得作品兼具現實主義特點與浪漫主義情懷。
《狄康卡進鄉夜話》分為兩部分,包括八篇故事小說和兩篇序言。別林斯基稱其小說具有“構思的樸素、十足的生活真實、民族性、獨創性”顯著特征。的確,《狄康卡進鄉夜話》創作伊始,果戈理就寫信給自己的母親“您非常熟悉我們烏克蘭的風俗習慣,您在信中一定要把這些東西告訴我,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狄康卡進鄉夜話》中的人物都是普通百姓,說的是百姓平時的話,講述百姓身邊的故事,就像是從百姓身邊拍錄的影片,以至于當果戈理前去出版社詞論出版事宜時,印刷工人都因料想到作者筆下種種生動的人物和故事而忍不住轉過身去偷笑,樂不可支。無怪乎赫爾岑評價說“果戈理和科利佐夫一樣,雖然不是出身于平民,可是從興趣、思想和感情上來說卻屬于農民”。果戈理在創作《狄康卡進鄉夜話》的過程中,不僅僅通過母親的書信獲取素材,積累真實的創作來源,還親自去鄉間走訪,把村民們的故事和理語都記述在自己的雜記本上。此外,果戈理自小就生在烏克蘭波爾塔瓦省的小村子中,童年生活的回憶也為作者提供了美好的選材內容。《狄康卡進鄉夜話》中的故事(《羅慶采市集》《圣約翰節前夜》《五月的夜》《魔地》《失落的國書》《圣誕節前夜》)主要題材均是描繪小俄羅斯風土民情,其中穿插對少男少女青春、愛情、對專權的反抗和以哥薩克為代表的對自由的追求,作者通過故事展示小俄羅斯人的生活及性格特征。這正印證了果戈理所言:“藝術應當向我們展示出我們民族的一切優良品質與特性。”《可怕的復仇》是其中唯一一篇歷史題材小說,講述了烏克蘭人民與波蘭貴族人侵時的激烈反抗斗爭,抒發著作者鮮明的愛國情懷和理想。《伊萬·費多羅維奇·施邦卡和他的姨媽》則是整部散文集中看起來最格格不人的一篇文章,有馮維辛《紈绔子弟》的影子,又像葉甫蓋尼·奧涅金一樣,整日無所事事,兩種形象的結合輔以果戈理式的幽默,在反映一眾
“施邦卡”生活景象的同時,將其平淡無奇的生活中“笑”的因素夸張擴大,使讀者對施邦卡的嘲笑更加深刻。這部不同于尋常“自然派”的作品也因此初露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痕跡,在作者此后的《欽差大臣》中得以延續。
縱觀這部為作者帶來巨大名望的小說集,歡快的夜會、熱鬧非凡的集市、狂歡又帶著獨特迷信色彩的哥薩克婚禮,又有激烈的戰斗、奇特的歷險塑造了睿智的老人、憨厚的農夫、粗俗的農婦、純潔美麗的少女、忠于愛情的青年、熱愛自由的哥薩克等各式各樣等鮮明的人物形象,盡管人物眾多,卻無一不躍于紙上。作品中鮮明真實的民族性特點得益于作者辛勤搜集真實的素材,深切了解語言環境,對自然環境的細致刻畫,這些因素也或多或少使作品具有了現實主義的反映現實、批判現實的因素。同時,從小俄羅斯戲劇、歌曲中繼承的魔幻風格也在此發展,使得作品兼具積極浪漫主義超越時空、神話童話貫穿其中的特點。
《葉甫蓋尼·奧涅金》和《狄康卡進鄉夜話》作為同時期兩部經典作品,都是俄羅斯文學史中浪漫主義向現實主義的典型代表。前者以詩歌為表現形式,后者以散文為載體,都在各自題材領域提高了小說作品的創作水平,使得后來的作家選擇以小說作為自己的創作形式更加普遍。
從歷史角度來說,浪漫主義向現實主義過渡是為必然,十二月黨人的失敗刺激了民主人士的猶豫,暴君的專制統治被放大,使得廣大民眾越來越深刻意識到本國政治體制的落后與腐敗。貴族革命首先開始,繼而延續到平民知識分子,資產階級革命與無產階級革命陸續開始,俄國社會的革命運動與十九世紀文學相輔相成
從文學內容以及使命來說,浪漫主義向現實主義過渡反映的是俄國作家逐漸從對未來政治體制的思考專為積極投身于社會改革的需求。1811年“阿爾扎馬斯社”與“俄羅斯語言愛好者座談會”團體進行“文學語言之爭”,在羅蒙諾索夫的語言改革以后,又一次極大促進了俄羅斯語言的統一,同時也創造了一個語言、文學氛圍十分活躍的社會環境,更是為浪漫主義的發現掃清了障礙。而相比西方的浪漫主義,俄羅斯文學的浪漫主義出現時間晚,也正因如此,其形成過程中摻雜著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失敗后啟蒙主義的藝術特點,而啟蒙主義肯定人的個性,突出人對內心世界重視的特點與德國古典哲學中突出個人主觀精神的倡導相互影響,不僅為浪漫主義脫離感傷主義,轉向對人的內心世界做足了思想準備,也為現實主義在細致觀察自然景象、社會環境后表達個人對社會的反思、進而形成對現實環境的批判和對社會改革的個人建議提供了前提條件。此外,俄羅斯文學的浪漫主義有積極浪漫主義和消極浪漫主義之分,前者以茹科夫斯基為代表,盡管注重民間創作,卻偏向于否定現實并因此靠攏中世紀的思想,追求中世紀的寧靜和宗教哲學中的神秘,整體上呈現出一種消極避世的態度,結合整個社會環境和十二月黨人的悲慘結局,注定為以十二月黨人為主要代表的積極浪漫主義提供了發生的意愿和動力,積極浪漫主義也因此帶有對現實不滿產生的反抗精神,對自由的積極追求的創作風格。但浪漫主義由于受到德國古典哲學的影響,作品中帶有無限夸張的個人主觀因素,客觀實際有時被忽略,逐漸暴露出主次混淆的特點,使得真實反映社會現狀、揭露社會矛盾與問題的現實主義應運而生。而俄羅斯文學中固有的公民文學的特點,即雷列耶夫“我不是詩人,首先是個公民”和別林斯基所說“我們的文學,甚至在其最初階段,就向社會訴說了一切高尚感情和崇高的觀念”兩方面,使眾多以普希金和果戈理為代表的文人在描繪社會現實的同時,不由自主地對問題的產生加以思考和分析,進而提出自己對社會發展的看法和觀點。
可以說,從浪漫主義到現實主義的過渡是必然的,它既是歷史發展規律對文學提出的要求,也是文學界各作家作者對自己肩負起社會改革的責任和使命的意愿。文學作品中越來越真實細致的社會生活,從達官貴人、君王英雄的描寫對象到小人物、多余人等尋常百姓的人物選擇,借助夸張、諷刺、“含笑的淚”等藝術手法而彰顯的社會反思,都是俄羅斯作家積極投身于社會大變革的需求和選擇。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從浪漫主義向現實主義過渡的現象,不僅召喚了當時各文人作者討社會現狀的反思,表達自己的觀點,加深法國等西方先進民主思想的傳播,促進社會經濟政治上的改革,更是為后來批判現實主義文學的出現,以及“未來派”“阿克梅派”的誕生提供了歷史的經驗。普希金從《葉甫蓋尼·奧涅金》的完成走出來,成為十二月黨人的歌手,成為現實主義的奠基人,果戈理從《狄康卡進鄉夜話》的創作中逐漸成熟,創作出《欽差大臣》《死魂靈》,發展成批判現實主義“自然派”的奠基人,都是在現實與理想、抒情與批判中逐漸意識到社會弊病的嚴重性并以揭露和解決社會現狀為己任的文學需求,這是文學自我追求的過程,也是歷史的必然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