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皮鞋，哥哥的手表

現在，穿皮鞋、戴手表已是再平常不過的了。每個人的鞋柜里也許都會擁有幾雙不同款式的皮鞋，戴手表同樣不足為奇了，手表也不單是顯示時間的工具了。目前凸顯的是它裝飾的功能，手表的動力也早已升級為電池和自動上弦了。

而要把時間的指針回撥到40多年前，皮鞋和手表那可是稀罕物，也可以說是奢侈品。特別是在農村，能穿皮鞋、戴手表的人更是鳳毛麟角。我記得當時我的一個遠房親戚，從部隊復員回來，穿著一雙翻毛皮鞋，走起路來，故意整出很大動靜，冬天甚至把手表戴在棉襖袖外面，還不時大動作地揚起胳膊，似在看時間，以引人注目，炫耀自己。

我是20世紀80年代初，全國恢復高考后，復讀一年考上大學的。那時的高考，可謂是名副其實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一個鄉每年考上的也就那么幾個，對一個小村子來講，能有個考上大學的，那真是雞窩里飛出了個金鳳凰。全村，特別是家人都像過年一樣高興，像范進中舉一樣興奮。這意味著，爬出地壟溝，吃上國庫糧，光宗耀祖似乎就在眼前了。

通知書下來后，距入學還有一個多月，爸爸就著手給我準備上學需要用的物品。趕集買布料、買棉花做被褥，買新衣服、買提包、買洗漱用品等，一應俱全。

有一天，爸爸趕集回來，手里拎著一個綠色帆布包。他將布包放在炕上，從里面掏出一雙锃亮的皮鞋，鞋子是按我的腳長買的，是當時最時尚的“三接頭”黑色皮鞋（還買了打油的刷子和鞋油）。我壓根沒想到，爸爸會給我買這樣貴重的鞋，當時能穿這樣鞋的人絕對寥寥無幾。我只在炕上試穿了一下，走幾圈，小心翼翼地放好，準備入學那天再穿。當低頭下炕時，我看到了爸爸站在地上的雙腳，穿的是鞋幫、鞋底補了又補的手工粗布鞋，頓時我淚眼朦朧。想起爸爸中年喪偶，既當爹又當媽，把我們姊妹幾個拉扯大，不知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我暗自告訴自己，絕不辜負爸爸的希望。

入學前一天晚上，爸爸準備了兩桌豐盛的家庭晚宴。哥哥、嫂子也老早過來幫忙（他們已結婚分家另過），宴席還請了大伯、叔叔和鄰居，不僅有白干酒，還有散啤酒。那是我第一次喝酒（是大學畢業前唯一一次），白酒、啤酒都沒少喝，也不知道什么叫喝醉。

酒足飯飽，人們帶著喜悅散去，哥哥把我叫到他們屋（我們住在一個院），從炕柜里拿出一塊嶄新的手表，說：“你考上大學，哥哥比誰都高興，不易呀，給咱家爭了光，這塊表是你嫂子和我的一份心意，送給你。”手表，這對我而言，更是萬萬沒想到。一塊表一百多塊呀（當時用天價形容都可以），戴得起的人能有幾個？哥哥和嫂子已有孩子了，全家都靠他一個人養活。雖然是親兄弟，但是我也覺得這禮物實在是太貴重了。雙手捧著哥哥的表，戴在手腕上，覺得沉甸甸的，我又一次淚眼朦朧，有激動，有興奮，還有酸楚！

那年入學正值九月中旬，金秋時節。各地從農村來的同學看見我穿著烏黑發亮的皮鞋，戴著閃亮的手表，都流露出羨慕的眼神。而我內心絲毫沒有虛榮炫耀的邪念，它只能是我完成學業的強大動力。

轉眼幾年，大學生活順利結束，圓滿畢業。我留在城里，有了穩定的工作，也成了家，過上了溫馨的小日子。每年也只是逢年過節，回老家陪爸爸吃頓飯，順便跟哥哥嘮嘮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盡管來去匆匆，但爸爸、哥哥每次都似有說不完的話題，大多都是對我的諄諄教誨、殷殷期待。暫別時，爸爸總是重復著同樣一句話：從農村、從山溝里走出去不容易，做人做事要腳踏實地，穩穩當當，聽領導的話，好好工作。哥哥總是以親身經歷現身說法，叮囑我，不要好高騖遠，好大喜功，凡事得之淡然，失之坦然，不患得患失。以感恩的心對待他人，回報社會，立德、立功、立言，守正不阿，內斂天成。

我看著爸爸滿足而稍有滄桑的笑容，望著哥哥自信而稍有感傷的笑臉。他們親切的話語，如春風，像小溪，溫暖我的周身，凈化我的靈魂。

光陰似箭，爸爸好像在迅速地變老，無情的歲月，如一把刀子，在他的額頭、臉上刻下了深深溝壑，印象中的滿頭烏發由斑白變成了稀疏的飛雪，吃東西也要靠假牙來助力。面對風燭殘年、孤單的父親，我茫然，不知為他做些什么，他沒有別的要求，只是說，時間長看不見，會想我們。每次回家，我們都提前打電話，他老早就到村頭的大壩上等我們的車出現，他在大壩上張望我們的情景已深深定格在我的腦子里。

由于上了年紀，腿腳明顯發沉了，爸爸走起路來，總是發出拖拉拖拉摩擦地面的聲音，我猛然意識到，這些年來，竟然沒給他買過一雙新鞋子！

爸爸79歲那年，得了惡性腫瘤。人脈廣的小妹在外地大醫院，找了最好的醫生，為他做了手術。手術效果很好，我們都暗自高興。我與妻子想把他接到城里養病，可怎么哄，怎么“騙”他都不答應。前一天晚上，我們從老家回來，他看起來還很穩定。半夜，病情急轉直下，我們忙著往回趕，還是沒能看到他最后一眼。我血往上涌，眼前一黑暈了過去，覺得爸爸好像推了我一把，又瞬間醒來。入殮時，我為他買了好幾雙鞋，包括皮鞋。難道這就是我盡的孝心嗎？

哥哥正值中年，勤儉樸實，任勞任怨，兩個孩子也都能自食其力。在農村生活，日子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恬淡不失溫暖。可誰知病魔早已向他伸出了罪惡的魔掌。在一次進城體檢時，他竟發現自己已是癌癥晚期。

他第一時間拿著報告，告訴了我。當時，望著哥哥灰暗消瘦的臉，我真是覺得天旋地轉。可哥哥看起來很淡然，就好像自己只是得了感冒一樣。我極力勸他到外地做手術治療，他卻斷然拒絕，放棄治療。哥哥在家里平靜地活過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年，安靜地走了，距爸爸去世不到兩年。

我親眼目睹了哥哥化為一縷青煙的整個過程，欲哭無淚，心里五味雜陳，他剛剛五十歲出頭啊！

在我們兄弟姐妹中，哥哥身為長兄，絕對有兄長的樣子。

當年家里蓋房子時，伐樹、崩石頭備料、壘地基、上泥巴等重活，都是哥哥幫著爸爸干，我不止一次看到他累得大腿抽筋上不去炕。唐山大地震那年，我們那受震情影響較重，有一天遠處的親戚來訪，適逢下雨，只能留宿。由于窩棚空間狹小，哥哥就在外面打著傘蹲了一宿。那年不知什么原因，狼鬧得很兇，夜里經常到村里禍害小家畜，哥哥主動要求義務值更護村。我念大學時，哥哥知道我愛好文學，還給我報了《鴨綠江》函授。在我結婚時，他還送我一臺新的雙卡收錄機（相當于他多半年的收入）。可在世時，哥哥竟沒在我們家餐桌上吃過一頓飯，一宿也沒有在我們家樓上住過。

后來，我無意中聽別人說，當年我入學時，哥哥送我手表，結婚時送我收錄機等，還另有隱情。

當年爸爸因病退休時，按當時情況，應由我接班，我讓給了哥哥，沒有跟他爭（當時因接班家里鬧得不可開交的很多）。哥哥似乎在贖過，在承我的情，特別是我第一年沒考上大學，他更覺得對不起我，耽誤了我。哥哥啊，我們是一母同胞，您可千萬不要這樣想！

哥哥下葬時，大雨傾盆，全村老老少少都出來送他最后一程。在墓地，老村支書的一句話也許是對哥哥一生最恰當的評價：他是個好人啊！

兩年間，兩位至親永別，媽媽更是英年早逝。生命如此脆弱，如此無奈，如此無常。此刻于我而言，是無盡的愁緒與哀傷，甚至還有深深的心痛與自責。

細雨蒙蒙，斯人長已矣！淚雨蒙蒙，難解思念！

穿著爸爸的皮鞋，戴著哥哥的手表，從青蔥韶華，步入中年，我倍加珍惜歲月靜好，倍加珍愛生命的饋贈，初心如磐。

那雙爸爸給的皮鞋，在我的眼里，在我的心里，永遠是新的，永遠在鞋柜里占據顯要的位置，永遠適合我行走人間正道的雙腳。看著它，穿著它，我覺得爸爸依然在送我上學的路上！

那塊哥哥給我的“上海”牌手表，歷經時光打磨，愈發明亮，每天上足弦，依然走得很準。看著時針的轉動，聽著秒針歡快的嘀嗒聲，我覺得哥哥還在，他還活著！

（建昌縣農業農村局）

作者簡介：郭栓章（1964-），男，遼寧葫蘆島人，本科，熱愛文學創作，有作品散見于《北極光》《青春》《唐山文學》《詩人》《參花》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