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地帶”與中美戰略競爭

沈志雄

近年來，“灰色地帶”在美國已成為備受關注的問題，主要智庫紛紛以此為題組織研究，政府和軍隊也接連發表報告和白皮書指稱美國在“灰色地帶”面臨著來自中國、俄羅斯及伊朗等國的激烈競爭和挑戰，應將“灰色地帶”作為與對手進行戰略競爭的重要戰場，積極采取綜合性的攻防手段來擊敗對手。

什么是“灰色地帶”

灰色是介于黑色與白色之間的顏色。在戰略與安全領域，“灰色地帶”主要是指介于戰爭與和平之間的一種狀態，存在烈度高于和平的對抗，但又并未跨越戰爭的門檻。

美國是“灰色地帶”概念的提出者。對于“灰色地帶”，美軍隊和政府分別給出了大致相同但也略有差異的定義。美軍特種作戰司令部2015年發布的《灰色區域》白皮書認為，“灰色區域挑戰”主要是指“國家之間、國家與非國家行為體之間以及非國家行為體之間的競爭性互動”，這些互動介于傳統的戰爭與和平兩者之間，特點是“沖突性質模糊、參與者不明以及相關政策和法律框架不確定”。美國國務院下屬的國際安全顧問委員會給出了“灰色地帶行動”的定義：“指使用手段實現國家目標，并通過使用那些公認的非常規軍事力量的權力工具來挫敗對手目標。”

美政府及智庫認為，“灰色地帶”行動有幾個突出特點：一是有限性，即嚴格控制手段和規模。所使用的手段超越了正常的國際互動，但又沒有達到使用軍力的程度，也就是以不招致對方使用大規模常規軍事力量報復、導致雙方陷入常規戰爭為限度。二是非對稱性，即行動時涉及的國家利益或相關能力具有非對稱性。美國認為，由于忌憚美強大的實力，對手往往選擇那些并不觸犯美國國家核心或重大利益但可以極大促進自身利益的領域，或者選擇自己能力擁有局部優勢的領域，其結果是，雖然美總體上具有明顯的實力優勢，但短期內卻很難作出有效的應對。三是綜合性，即所使用的手段及活動的領域具有綜合性，一次“灰色地帶”行動往往是經濟、軍事、外交、法律等各種手段的綜合運用，涉及陸、海、空、天及網絡等多個領域。這方面最為突出的反映就是俄羅斯在克里米亞危機中所采取的“混和戰爭”行動。四是模糊性，即參加行動的人員、使用的手段乃至戰略意圖都不像戰爭那樣明晰，導致美國政府及軍隊采取應對行動時往往面臨責任部門不清、反擊措施難定的問題。

“灰色地帶”概念提出的時間不長，但大國在“灰色地帶”的競爭絕非新鮮事物。美在“灰色地帶”競爭方面擁有豐富經驗，因為在一定程度上講，冷戰就是美蘇在全球范圍內進行的一場持久的“灰色地帶戰爭”。那么，為什么美國近年如此關注“灰色地帶”概念呢？綜合分析，主要有以下三個原因：

一是為對外政策的失敗找理由。近些年，受全球金融危機以及伊拉克、阿富汗兩場戰爭拖累，美元氣大傷，領導世界的能力大幅削弱。這種困境突出表現為美應對和處理地區危機時明顯力不從心，在與地區大國的競爭和較量中大多處于被動地位。為了給這種失敗開脫，美政府、軍隊及戰略學者紛紛把矛頭指向中俄等大國，宣稱導致美地區政策被動和失敗的根源在于，這些國家分別在不同區域比如南海、克里米亞實施了“切香腸戰術”“小棒外交”“混和戰爭”等“灰色地帶”行動。

二是搶占道義制高點。回顧美國的戰略文本和智庫研究報告可以發現，與“灰色地帶”概念幾乎同時提出且密切關聯的另一概念就是國際秩序“修正主義國家”。美認為，“灰色地帶”行動是中俄等“修正主義國家”逐步侵蝕國際秩序的重要手段。美試圖通過這種關聯將自身打造成“被動的應對者”和“現有秩序維護者”，以贏得國內支持和國際輿論主動。

三是加快推進國家和軍事戰略轉型。9.11事件后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美將打擊恐怖主義等非傳統安全威脅作為軍事戰略的重心所在。2011年以來，美軍事戰略重心開始轉移，俄羅斯、伊朗等國成為美最主要威脅。2018年初公布的《美國國防戰略報告》稱，美繁榮與安全面臨的核心挑戰就是中國和俄羅斯等“修正主義國家帶來的長期戰略競爭”，與中國及俄羅斯的長期戰略競爭成為了美國防部的首要任務。基于美蘇冷戰的歷史經驗與近幾年與中俄等國進行戰略競爭的現實，美認為，美中俄都是核大國，在核威懾背景下爆發大規模戰爭的可能性相對較低，大國戰略競爭將主要在“灰色地帶”展開，美必須加快國家戰略和軍事戰略的轉型。

總之，“灰色地帶”概念是美國在“世界重回權力競爭時代”背景下提出的，既是其對前些年地區政策失敗教訓的總結，更是其與中俄等國進行戰略競爭、推進軍事戰略轉型的客觀要求。隨著大國戰略競爭日趨激烈，“灰色地帶”將成為大國戰略競爭的重要戰場，“灰色地帶”行動將成為美國進行戰略競爭的重要工具。

美將如何在“灰色地帶”與中國競爭

“灰色地帶”不可避免將成為中美博弈的重要領域，值得高度關注。

2018年12月18日，美國副總統彭斯參觀肯尼迪航天中心，并宣布特朗普總統已簽署命令，成立美軍太空司令部。

根據美政府、軍隊及智庫的認識，“灰色地帶”行動可以采用的手段至少包括：網絡戰和信息戰;情報、滲透和破壞活動;向叛亂勢力、非政府組織甚至恐怖主義組織提供后勤、政治和資金支持;使用執法部隊或偽裝成平民的正規軍執行傳統意義上的軍事行動;實施特種部隊行動，包括提供顧問、訓練，甚至直接從事低烈度戰爭;發動代理人戰爭;施加超出正常經濟競爭的經濟壓力;外交施壓或訛詐;等等。可以肯定的是，隨著戰略競爭的演化和科學技術的發展，可供采用的“灰色地帶”手段還會增加。

近年，南海問題日益成為中美戰略競爭前沿和焦點，美在南海問題上對中國實施的“灰色地帶”行動最具代表性，綜合來看包括：推進“東南亞海上安全倡議”，有針對性地提升東盟南海聲索國的海洋能力;利用智庫、媒體的力量，積極宣揚反華輿論，污蔑中國“推動南海軍事化”;單獨并糾集盟國在南沙群島、西沙群島等海域進行“自由航行行動”;派出B-52轟炸機飛越南海;收回對中國參加環太平洋聯合軍演的邀請;等等。這些行動表明，美國對中國搞“灰色地帶”競爭，既強調策略和手段的綜合性、非對稱性和模糊性，也注意行動的有限性，注意避免雙方對立升級。

隨著美國全政府對華戰略的形成，美國將對華采取一種整體的大戰略姿態，在諸多不同方面同時對中國施加“耐心、警惕的抵消性壓力”。可以預見，隨著中美戰略競爭的升級和演化，美國將對華采取更多更激烈的“灰色地帶”行動，在逼近戰爭與沖突門檻的過程中對中國的底線進行測試。

面對美國咄咄逼人的“灰色地帶”行動和戰略競爭壓力，中國需要保持高度警惕，密切跟蹤美政府和軍隊的政策動向，做好應對各種“灰色地帶”威脅和挑戰的充分準備，同時也要高度重視風險管控。雖然“灰色地帶”強調行動和手段都要低于戰爭的門檻，但是，長期的“灰色地帶”競爭將侵蝕國家之間的互信，引發軍備競賽和安全困境，而且許多“灰色地帶”行動和手段本身都具有較大風險性，可能導致擦槍走火等意外情況發生，因此必須高度重視風險管控，積極完善危機管理機制。

（作者為國防大學國家安全學院國際戰略教研室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