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霖

夏尊恩
見到夏尊恩時,他打著一條粉色領帶,嚴謹中多了一絲活潑。為了迎接當晚從香港回北京的妻子,他特意換上了這條領帶。
夏尊恩很忙。他是美國科文頓·柏靈律師事務所駐北京代表處的管理合伙人,這家律所有百年歷史,在國際商務法律領域享有盛譽。自去年12月起,他又多了個新身份——中國美國商會主席。這個商會是唯一獲得中國官方認證、代表在華美資企業的商會。每天清晨,夏尊恩的第一件事就是處理從全球各地涌來的法律業務郵件,現在還處理商會及其會員的各種事務。
最近,夏尊恩很關心一件事:全國人大代表、政協委員正在審議和討論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外商投資法(草案)》(以下簡稱外商投資法)。這可是牽動商會會員“真金白銀”的大事。
外商投資法是中國外商投資領域新的基礎性法律,也是對我國外商投資法律制度的完善和創新。40年前,《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出臺,中國打開了吸引外資的大門。1986年和198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外資企業法》《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外合作經營企業法》相繼通過。這三部法律被稱為“外資三法”,奠定了中國利用外資的法律基礎。但現在,其中一些條文已不適應新時代改革開放的需要,有必要制定新的外商投資領域的基礎性法律。正如一些人大代表所說,草案強調對外商投資的促進和保護,有助于營造公平、透明、可預期的市場環境,增強外商投資的信心。
夏尊恩是法律專家,對這部法律充滿期待。他說:“外商投資法草案設定了很多富有積極意義的原則,比如保護知識產權,對外資企業和中資企業一視同仁,這些都是我們一直期待的。我認為這些原則也符合中國自己的最佳利益。”他強調,與“外資三法”相比,外商投資法草案設立了更加全面的框架,有積極的意義。“我看到的草案最初版本更為詳細,如今的版本簡潔了很多,更加提綱挈領。我們很希望相關的實施細則盡快出臺。”
其實,當年的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出臺時,也是非常簡短的,后來在實踐中不斷補充、豐富。“今天中國的三資企業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說到這里,夏尊恩和記者回憶了自己親歷的那段歷史。
1979年7月9日,《人民日報》頭版報道,第五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次會議通過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哈佛法學院新生夏尊恩很是驚喜,他想起自己一年前申請入讀哈佛法學院時的小插曲。一天,他接到哈佛知名法學教授孔杰榮的電話:“我看到你以前學過中文,但現在中國好像還沒有發生什么特別的事。我建議你主攻日本法,這樣你就可以去亞洲工作了。”夏尊恩沒有聽從這個建議,他相信中國會發生一些特別的事。
果然,歷史轉折的速度超出了孔杰榮的想象:1979年1月1日,中美正式建交;半年后,中外合資經營企業法出臺。夏尊恩感興趣的中國法律研究,迅速躥升為哈佛法學院的大熱門。他成了孔杰榮的助理,也是孔杰榮在哈佛帶的最后一批弟子之一。孔杰榮后來執教紐約大學法學院,以中國法研究聞名于世。
夏尊恩沒有當學者,因為他更想做實踐者。1982年,他帶著妻子和兩個兒子來到北京,成為最早在北京工作的5名外國律師之一。夏尊恩說:“那時,中國還沒有正式允許外國律師在中國提供法律服務,我們都是以其他身份來的。但中方很重視我們,經常向我們咨詢相關事務。”就這樣,夏尊恩開啟了在中國的律師生涯。
那時,夏尊恩的身份是外貿學院的外教。他住進了早年專門接待蘇聯專家的友誼賓館,為外資企業提供咨詢,其中之一是剛落成的建國飯店,這是新中國第一家合資酒店。他也因此在建國飯店里有了自己的辦公室。他回憶道:“當時,中國人對律師這個職業還有點抵觸。我代表外商與中國企業談判,外商介紹‘這是我們的律師,中方往往會露出驚詫的表情。”
“我知道自己中文不夠好,我反而會更認真地聽。”夏尊恩向記者比劃著,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神可以幫助交流和溝通。”與中方交談時,他不放過任何細節,努力地聽,每當聽懂的多一點,他的眼神就會亮一點。中方發現他在努力理解他們說的每一句話,也漸漸卸下防備之心,認可了他在談判中的作用。他會向中方解釋外方的意圖,也會告知外方:“是的,這就是在中國的情況。”他消除許多因語言、文化和知識背景而造成的誤解。逐漸地,夏尊恩的法律專業能力得到認可,許多在華外商請他處理法律事務,他成了商業法領域的“中國通”。
轉眼到了上世紀90年代,夏尊恩擔任通用汽車中國公司總法律顧問,處理了很多棘手的案子。有一次,通用汽車的引擎有問題,公司召回問題車輛并仔細檢查,發現這些車安裝了假冒偽劣的火花塞。公司調查后,找到造假者,寫了詳細的報告。夏尊恩向國務院有關領導反映。領導很重視這一侵犯知識產權的事件,批示查處。造假者被捕并被處以罰款。不過,罰款的金額并不高,因為造假者只在火花塞包裝盒上印了通用商標,火花塞本身沒有通用商標。當時,執法部門只把包裝盒認定為侵權商品。夏尊恩也知道,這種“無奈之事”只能“慢慢來”。
夏尊恩任美國助理貿易代表時,浙江省一位主要領導曾到華盛頓訪問,與他見了面。雙方談起知識產權保護問題,夏尊恩提到了自己處理過火花塞之事。這位領導對夏尊恩說:“你很直率。”他邀請夏尊恩有機會去浙江考察,看看如今知識產權保護的改進情況。現在,夏尊恩說起外商投資法草案中最有積極意義的幾條內容,其中之一就是知識產權保護。
在夏尊恩印象中,2012年以來,在華經營的中外企業越來越重視遵守法律。一方面,中國和美國政府對企業合規經營的要求越來越嚴格,加大了查處腐敗等問題的力度。另一方面,中國企業在走向海外的過程中,也逐漸意識到守法的重要性和違法的嚴重代價。
“我們律所代理了很多中國企業的在美法律業務。”讓夏尊恩最高興的是,他的律所幫助不少中國企業在美處理并購和應訴事務。他向記者展示了不少獎狀,其中有一個“2014年度杰出交易”獎,這是因為他們幫助聯想收購了IBM(國際商業機器公司)一項價值21億美元的業務。夏尊恩說,一些中國企業及行業在美國遭遇訴訟和337調查時,部分國會議員和工會對法庭施加強大壓力,“但我們還是打贏了官司。關鍵還是依法辦事。”
夏尊恩是第二次當選中國美國商會主席。2000年,他第一次擔任這個職位時見證了件大事: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
1986年7月,中國政府正式提出申請,恢復中國在關貿總協定中的締約方地位,漫長而艱難的入世之路就此開啟。

夏尊恩(中)在美國駐華大使館工作時,接待到訪的美國前總統尼克松(右一)。
夏尊恩加入商會后,就舉辦了許多研討會,分析中國應該入世的原因。他當選商會主席時,中國正處在入世的最后關頭。此前的1999年11月15日,中美雙方已經達成有關中國入世的雙邊協議,但還需要美國國會參眾兩院批準給予中國永久性正常貿易關系。夏尊恩記得,有一次,在國會大廈,他和幾名反對中國入世的美國工會代表同乘一部電梯,他們在電梯里起勁地說:“我們得告訴議員們中國有多糟糕,讓他們投反對票。”夏尊恩感嘆,都在同一個地方,立場卻南轅北轍。于是,他更積極地呼吁給予中國永久正常貿易關系。美國國會參眾兩院最終通過了給予中國永久性正常貿易關系的法案。2001年12月11日,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
2005年,中國入世已有數年,華盛頓急需“中國通”評估中國履行入世承諾的情況,便召夏尊恩出任美國助理貿易代表。9月末,他辭去在通用汽車的工作,飛回華盛頓。他清楚地記得,“星期五,我離開通用;星期六,我花了一天打包、收拾好在北京的家;星期天,我飛到華盛頓;星期一,我就開始上班。”
第二天,夏尊恩隨時任美國貿易代表羅布·波特曼到白宮參加會議。時任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斯蒂芬·哈德利問起中國的情況,上任不久的波特曼說:“我來介紹一下夏尊恩先生,他負責中國區事務,正在準備一份報告。”然后馬上轉頭問夏尊恩什么時候能看到報告。任務來得這么快,夏尊恩也吃了一驚。好在他很熟悉中國,很快便拿出這份報告,報告也獲得兩黨的認可。
回憶起中國入世的事,夏尊恩很是感慨:“當年在華美企積極推動中國入世,認為中國積極融入全球經濟環境對美國企業有利。”如今,他覺得美中商界應該建立互信,增強溝通,減少誤解。“如果總是懷疑對方會傷害自己,那雙方都很難相信對方的誠意。”
夏尊恩與記者聊天時,不時冒出一些中文詞語,“陰陽”就是其中之一。他大學時就接觸過這個詞,之后當律師、當高管、當政府官員和商會主席時,反復琢磨這個詞,越琢磨越覺得這個詞有味道。他按自己對“陰陽”的理解,來解釋中國的對外開放:“一方面,中國向外商開放市場;另一方面,堅持發展國有企業。這是陰陽的一體兩面,中國總是在努力地平衡兩者的關系。”

很難想象,懂“陰陽”的夏尊恩早年很討厭學外語。他在加利福尼亞州南部洛杉磯一帶長大,高中時常考第一名。當時,第一名學生畢業時能獲得學校特制的金色文憑,前提是必須學一門外語。夏尊恩不喜歡學外語,所以,他沒能拿到這張金色文憑。
高中畢業后,他到楊百翰大學讀物理。一次,他偶然發現朋友在學中文,覺得這些形狀各異的象形文字特有意思。他所在的教會有個傳統,不分男女都要去海外傳教,地點隨機分配。他被派往香港,一待就是兩年,學了普通話,也學了粵語。他的粵語老師給他取了中文名,夏是他英文姓的音譯,尊恩則是意譯,他的英文名源自古希臘文,意為“尊重上帝的恩典”。
夏尊恩回美國后就轉了專業,開始學中文和哲學,還讀了“四書”等儒家經典。在哈佛大學就讀期間,他結識了馬英九等來自臺灣的同學。
1986年,夏尊恩有了女兒。他的孩子們在北京長大,都有中文名字,大兒子上的是友誼賓館的幼兒園。夏尊恩至今還能唱孩子們在幼兒園學的中文歌。“后來,我的一個孩子在北京55中上學,我太太也到那里去教英文,她希望55中的孩子們能跟以英語為母語的老師學習。”
業余時間,夏尊恩喜歡攝影。他向記者展示了一幅作品:以1秒4000幀的高速近距離抓拍的蜜蜂。他抓拍到蜜蜂降落在花瓣前、翅膀振動的那一刻。為了拍這張照片,他“蹲點”了很好久。除了蜜蜂,他還喜歡拍露珠、花瓣等。當記者問他為何喜歡拍“小東西”時,他說:“拍這些細小之物,可以讓我保持敏銳的觀察力。”
夏尊恩也同樣細心觀察著外商投資法對美商的影響。近日,戴爾等美企的高管紛紛表示,新外商投資法的出臺,將有助于營造更好的營商環境,形成中國對外開放的核心競爭力。而在夏尊恩看來,雖然美中商界存在矛盾,但相信雙方最終能找到彼此都能接受的解決辦法。而加強法治無疑有利于雙方企業更好的合作與發展。
(朱如蘭薦自《環球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