磚雕透風里的秘密養心殿修繕新發現

張 典

二〇一九年一月，養心殿區古建筑修繕研究人員在清理養心殿西配殿南山前檐的透風時，在里面發現了兩本打卷的戲折、一張細窄條幅及成疊的紙張。

戲折上明確注明其應是清宮大年三十除夕夜的「春晚節目單」— 即清宮檔案中所指的「除夕承應」。這份清宮「春晚節目單」是什么時期的「除夕承應」，與養心殿是否有關聯，又因何沉睡于此處的透風之中呢？不妨請讀者跟我們一起來探尋答案。

在四月剛結束的「賀歲迎新—紫禁城里過大年」展的諸多展品中，有一位突如其來的「客人」，它在開展之初并未列在這次展覽的展品目錄中，但這件在養心殿修復過程中偶然發現的「新」文物，卻由于其特殊的內容及背景，被臨時決定緊急修復與保護后納入展覽，并最終騰設展廳專門空間，趕在展覽開幕時讓觀眾一睹其真容：這是一件道光初年的清宮「春晚節目單」—年節戲折。它被發現「藏身」在養心殿一處狹窄卻安穩的透風中……這樣一本除夕承應戲折為何會出現于此？而這本戲折背后又講述了怎樣的故事？

戲折發現之所

「透風」，并非養心殿所獨有，在許多木構古建筑上都可以見到。它一般位于古建筑山墻或后檐墻上，尺寸約十五厘米寬，二十厘米高，外觀上看起來是一塊鏤空圖案的磚雕。其內有空間，主要作用是給包裹在墻內的柱體透氣，以達到防潮防腐的目的。在古建筑內部，地下濕氣會往建筑墻體（包括柱體）滲透，石柱礎雖然也為隔絕濕氣起到一定作用（這也是濕潤的南方古建筑柱礎較之北方更高的原因），但僅僅有柱礎還不夠，為達到保護立柱、延緩腐朽的目的，對于包裹在墻內的柱體或后檐的木柱一般情況下專門設置有透風。由于柱根更容易受到水汽的侵蝕，因此透風通常會安置在墻身下堿靠近柱根的位置。我們可以在兩層停泥磚（用優質細泥燒制而成的規格稍小的常用普通磚，常用于建造墻身、地面、磚檐等部位）或一層城磚之上找到它。有時，我們還可以在墻體上身找到一個與墻身下堿處透風（下透風）相對應的上透風，這樣可使墻體和柱子之間形成空氣流通層。由于透風有保持柱體通風干燥的作用，因此它的位置一定會正對立柱。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在墻身發現了透風，那么在墻體立面內，一定有立柱支撐著屋架。

此外，透風的存在也給今天的我們提供了可以無損勘查和監測古建筑墻內柱體情況的檢查口。而這件戲折的發現，就得益于我們對養心殿區詳細的施工前期現場勘查工作。

初見戲折

二〇一九年一月，「三九」的頭一天，養心殿區古建筑修繕研究人員像平時一樣仔細地、按部就班地做著正式施工前的現場勘查和記錄工作。十三點三十分，工作小組來到了西配殿南側狹窄的夾道中，準備通過清理山墻透風查看一下附近墻里立柱的根部現狀。勘察工作從后檐開始，逐一排查并將現狀記錄在案。當大家打開前檐金柱的磚雕透風時，發現陳年的積土中露出兩本打卷的戲折和一張細窄條幅，戲折上面還散亂堆著些疊成塊兒的紙張。

工作人員小心地將其取出后，發現所有紙張均已泛黃，折疊紙張質地稍硬，因受水分侵蝕，已無法正常打開，但戲折保存狀態較好，觸之綿軟細膩，徐徐翻開，可見清晰字跡。兩份戲折均首尾完整，聯尾空白處有些許蟲蛀現象，尺寸基本相同。觀其字跡，其中一份無日期標注頁，其余部分基本相同，內容為十九個戲曲曲目及演職人員名單。其中無日期標注的一份演職人員名單更加詳細，每個曲目均有注明，而另一份則未標明最后三個曲目的演出人員。戲折首頁靠左為一塊較為干凈的長條形空白，與戲折內發現的一張長條標簽的形狀基本吻合。標簽紙張與前文提及的折疊且無法正常打開的紙張質地相似，其上由上及下寫著「重華宮承應」。初步估計長條標簽原本應粘貼在戲折首頁上，隨著膠結物降解后二者分離。但由于數百年無人擾動，脫開的標簽便被原樣夾在戲折中保存了下來。次頁右上角寫有「十二月三十日」字樣，此頁之后，便是十九個曲目及演員名單依次排開。名單內容從右往左分別是：《昇平除歲》（一分內學）、《福壽迎年》（外學）、《看狀》（閏兒）、《下海》（雙保）、《亭會》（海壽、胡金生）、《回獵》（壽令）、《陰告》（七代）、《山門》（隆壽）、《宣揚文德》（外學）、《立擂招親》（壽官、順心）、《打虎》（永壽）、《珍珠配》（四出、外學）、《走馬薦賢》（潘五）、《惠明》（小雙喜）、《時遷偷雞》（二狗）、《三代》（外學）、《金庭奏事》、《瞎子拜年》、《如愿迎新》。

整張單子的排列均為曲目名在上，字體略大，其下用小字標明該曲目的演職人員名字。曲目單首處的《昇平除歲》和《福壽迎年》上方還用小字標明「金昭玉粹承應」及「前臺承應」字樣，而在單末《金庭奏事》、《瞎子拜年》之上則寫著「乾清宮承應」和「酒宴承應」等字。而在無時間標注的一冊中，明確注明《金庭奏事》演職人員為「一分內學」，《瞎子拜年》為「雨兒、小劉得」，《如愿迎新》為「吉祥」。

至于前文提及的細窄條幅，從洞中取出時較之戲折更為靠里，本身打卷也較為嚴重，其上書「乾隆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收造辦處呈」，背面寫著「金圈五個」。由此看來，它與戲折所呈的不是同一件事，那么，它與戲折是否是同一年被塞進透風之中的呢？

時間之謎

戲折中注明「十二月三十日」，由此可見這應是大年三十除夕夜的「春晚節目單」，即清宮檔案中的「除夕承應」。由于除夕承應在乾隆朝始興，且在發現時，有「乾隆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收造辦處呈」簽的細窄條幅放于更靠透風洞里，因此推測此戲折年代上限應為乾隆朝。但如上文所述，乾隆簽條幅背后另有「金圈五個」的注說，且清宮演劇并不是造辦處所轄事務，故該簽與戲折應該并無直接聯系。筆者在道光四年的《恩賞日記檔》中發現有一份較為詳盡的除夕演劇記載：

十二月三十日

卯初一刻十分，萬歲爺駕幸崇敬殿，東西佛堂拜佛。中和樂、十番學迎請，后臺細樂迎請。

卯初二刻，金昭玉粹早膳承應《昇平除歲》（一分內學）。

卯初三刻十分，前臺接唱《福壽迎年》（外學）、《疑讖》（招林）。

卯正二刻，萬歲爺駕幸保和殿宴席，因撤去宵夜果盒，皇后等位仍在重華宮聽戲，添唱《達摩渡江》（長生）、《昭君》（喜慶）、《下山相調》（周壽、小延慶）、《打棗》（增福、順心）。

辰正三刻，萬歲爺駕還漱芳齋，接唱《宣揚文德》（外學）、《當酒》（沈五福）、《梳妝擲戟》（玉福、汪成）、《惠明》（鳴鳳）、《雙緣鳳》（四出外學）、《山門》（隆壽）、《三代》（外學）。

午正二刻戲畢。

未初三刻上，未正一刻五分畢。乾清宮承應《金庭奏事》。

未正二刻四分上，未正三刻十分畢。轉宴《錫福通明》（內學），酒宴承應《瞎子拜年》（小劉得、雨兒）、《如愿迎新》（吉祥），壽康宮內學承應《天官祝福》（祁進祿）、團場《如愿迎新》。

在這份檔案中，道光四年除夕的戲曲安排與此次發現除夕戲折的相似度極高。同樣都是除夕當天上演十九出曲目。算上道光四年重復上演兩次的《如愿迎新》，相同曲目共有九出。其中《昇平除歲》同為金昭玉粹承應，《福壽迎年》同為前臺承應，《金庭奏事》同為乾清宮承應，《瞎子拜年》同為酒宴承應。而最為重要的，這幾出曲目的演職人員記載竟然完全相同。

在戲曲行當中，每位演員的舞臺生命時間是有限的，因此大致可推測出道光四年的戲單中的幾位演員應生活在嘉慶末年至道光初年。在嘉慶二十四年（一八一九年）的《恩賞日記檔》中，《看狀》在六月初三日的奉三無私和十月二十五日的養心殿均有承應，演劇人為劉五，并不是此次發現戲折中標注的「閏兒」。《亭會》在正月十九日、二十七日，九月二十一日的奉三無私，和十月初八的恒春堂早膳也有承應，演員為劉五和李福，而不是新發現戲折中所注的「海壽」和「胡金生」。《山門》在二月二十四日、四月三十日、五月十七日的奉三無私承應中，唱戲人為趙玉，而非「隆壽」。由此可見，新發現戲折中的演職人員，在嘉慶二十四年時，還不是這幾出戲的角兒。但同樣在嘉慶二十四年的《內學恩賞檔》中，獲得賞銀的名錄里又可見「雨兒」和「吉祥」等新發現戲折中的演職人員名字。由此，筆者認為新發現戲單上限應不早于嘉慶二十四年。而道光六年（一八二六年），宮廷就開始大批裁減內外學人數，民籍學生每人賞銀十兩，全數由蘇州織造派人護送回籍。此后至道光二十年，因無法負擔照例承應差事，于是才又挑選一批民籍學生入昇平署當差，外學恢復。因此，基本上可認定這份與道光四年除夕戲單有諸多相同之處的戲折年代下限應不晚于道光六年。綜上所述，筆者認為此次新發現戲折的年代應不早于嘉慶二十四年（一八一九年），不晚于道光六年（一八二六年）。

此外，在清內廷檔案中，以乾隆年間的記載最為完整明晰，而戲曲檔案卻幾乎蕩然無存。道光二年，太監祿喜奉旨查閱了當時保存完整的乾隆十九年檔案，主要上奏了在新年期間為皇太后演戲、奏樂的安排，當是服期結束后，道光皇帝為了按照乾隆年間的定制來安排新年的戲劇演出。因此推測，該戲折曲目內容應與乾隆年間除夕戲單有不少相同之處。

特別的乾隆時期「春晚」

道光皇帝著人查閱了乾隆時期的新年演劇檔案，且效仿之。筆者不禁好奇，道光想要效仿的為什么是乾隆，而不是他的父親嘉慶，曾祖父雍正，亦或是高祖父康熙呢？

答案在努爾哈赤次子禮親王代善的第六代孫昭梿所寫的《嘯亭續錄》一書中或可考：「乾隆初，純皇帝以海內昇平，命張文敏制諸院本進呈，以備樂部演習，凡各節令皆演奏。其時典故，如屈子競渡、子安題閣諸事，無不譜入，謂之『月令承應』。」此次發現戲折中所涉劇目均屬清宮月令承應戲。據《清史稿·樂志一》載：「（天聰）九年，停止元旦雜劇。先是梅勒章京、張存仁上言：『元旦朝賀，大體所關，雜劇戲謔，不宜陳殿陛……』從之。」可見，清入關前雖有過年慶賀演戲之舉，不過在天聰九年后廢止，而這一度被廢止的清宮「春晚」，至乾隆朝始又復興。由此，道光皇帝會派祿喜查閱乾隆年間新年曲目內容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空間之謎

戲折中明確標注了三個宮殿的名稱及酒宴承應字樣，宮殿名分別是：乾清宮、重華宮和金昭玉粹。從戲折標注來看，與養心殿全無關系。為什么重華宮、乾清宮承應的戲折會出現在養心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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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宮月令承應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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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謂月令承應戲，是指清代宮廷中，一年內各個節令，如元旦、立春、寒食、端陽、中秋、重陽、冬至、除夕等都有規定之劇目承應演出。其名目有：元旦承應、立春承應、上元承應、燕九承應、花朝承應、上巳承應、浴佛承應、端陽承應、七夕承應、中元承應、中秋承應、重陽承應、臘日承應、冬至承應、祀灶承應、除夕承應等。

前文提到，清宮戲曲演出有專門的管理和人員培養機構，相同劇目一段時間內的演員較為固定。據昇平署檔案記載，養心殿作為帝居，是皇帝頻繁傳戲的地方之一，道光四年《恩賞日記檔》中有「申正三刻，上養心殿西夾道扮戲」的記載。養心殿西夾道北側有一小門與后院相通，據趙波《故宮藏養心殿喜壽棚燙樣及其背景研究》一文，養心殿曾在正殿東暖閣前院落搭設戲臺，供皇帝在東暖閣看戲，假設演職人員從北側小門入場，需進入養心殿后院區，并從正殿西山折回前院，這顯然不合規矩且十分不便。因此，筆者推測，在西夾道中扮戲的演職人員只能從西夾道南側過道（即西配殿南山墻外過道）通過，經過道朝北小門至養心殿正殿院落最為便捷。發現戲折的西配殿南山前檐金磚透風，正好位于養心殿西夾道至養心殿正殿院落的過道之中。由此，筆者推測，在一定時間內，同時承應幾處宮殿演出的演職人員們將戲折隨身攜帶，又由于急于上臺表演，無法存放，情急之下，將戲折塞入了透風中，演出結束后又未有機會將其取出，或此物有其他抄本，沒有必要為此再費周章，才使得這張「春晚節目單」默默地在透風中沉睡百年。

此次在養心殿勘查記錄過程中發現的這一清宮除夕戲折，在春節之際給了我們一個意外的驚喜，豐富了清宮節慶文化和我國戲曲史研究的資料。由此可見，將養心殿以研究性保護的方式來修繕、修復是極具前瞻性的一次科學嘗試。嚴謹細致地修繕和管理，本身就是對文物最大的尊重和最好的保護。通過研究性修繕保護，我們將解讀到更多關于養心殿和它承載的故事，讓我們可以更加全面深入地探析養心殿和紫禁城留給我們的文化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