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玲
【摘 要】歷經三年打磨,張藝謀的《影》問世。電影向我們展開了一幅唯美的水墨畫卷,文章針對水墨要素,闡述水墨構圖的意義所在,并結合書法、音樂等要素,重點探討符號背后的文化之魂。其次分析了水墨畫卷中的道家思想和人性。最后,結合當下影視作品調色構圖的新趨勢,呼吁更多的影視作品關注傳統文化,讓傳統在現代綻放。
【關鍵詞】《影》;水墨;張藝謀;文化
中圖分類號:J905 ? ? 文獻標志碼:A?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15-0061-03
“人心如影,這部影片是以水墨風格講人的復雜內心和性格,把人性的復雜影影綽綽地浮現在光影之中。”[1]導演張藝謀如是說。
2018年9月30日,《影》正式上映,首映日票房就達到了6606.1萬元,豆瓣給出了7.4的評分,并一舉摘得第五十五屆中國臺灣電影金馬獎四項大獎。電影選擇水墨敘事,將權力爭奪的故事和傳統文化中的書法、音樂、道家陰陽八卦結合起來,是中國電影市場又一里程碑作品。
一、由扁平到立體,水墨文化走向銀幕
(一)扁平:作為繪畫門類之一的水墨畫
1.山水為內容,水墨為技法。遠在舊石器時代,就有了簡單的繪畫,但這種繪畫只是出于裝飾需要,或者依附于信仰而存在,只是一種美術形式,服務于人這一主體的探索活動。隨著認識主體由外而內的發展,繪畫逐漸成為一個獨立的門類,也出現了不同的分支。
魏晉南北朝時期,人的主體意識加強,繪畫逐漸走向自覺,更加探求自然旨趣和山水靈韻。內容上,山水畫逐漸從人物畫中脫離出來,并逐漸成為獨立的門類;技法上,逐漸派生出水墨畫這一類。唐代王維曾言:“夫畫道之中,水墨為上。”可看出唐代已經出現了水墨畫。唐代作畫多用濃墨;及至宋代,出現了淡墨畫法,元代最終完成水墨畫的建構。
2.水墨為主體,意境為魂魄。自古至今,繪畫中很少有單純的景。“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畫家以自然萬物為材,而探尋一種超脫的意境,比如蘇軾《瀟湘竹石圖》,“一片土坡,兩塊石頭,幾叢疏竹,左右煙水云山,渺無涯際,恰似湘江和瀟水會,遙接洞庭,景色蒼茫,令人心曠神恬,徘徊凝視,不忍離去。”蘇軾才情,作畫如人,讓人在窄窄畫幅內一覽筆墨情趣,更能窺見其豁達之胸襟。
居于廟堂,在政治斗爭的漩渦里無法抽身或路途不順時,文人便會通過文學作品或獨辟蹊徑尋找抒發郁結之氣的方式。不同于濃墨重彩的通俗繪畫,水墨畫因其簡單的黑白色調,靈活多變的筆法和想象的發揮而被青睞。因此,很大程度上,水墨畫便多了份淡泊雅致和孤傲清高。潑墨而作,筆之所成,墨之所致,以自然為法,追求天人合一的超脫之境。
(二)立體:張藝謀《影》中的水墨化色彩敘事
1.立體的景——水墨畫變成立體的電影布景。張藝謀將水墨元素搬上銀幕,使畫幅中平面的山水世界展開成為立體的布景。影片只有黑、白、暗紅三種顏色,以水墨畫的黑白為主導色彩,構建了一個黑白與淡彩融合的美學空間。層層疊疊的山水,影影綽綽縹緲著,陳舊的青瓦白墻在雨中默立。“山色空蒙雨亦奇”,天空灑落下輕柔可視的雨珠,小橋流水,境州的草鞋踏過潮濕的青石板,噠噠的馬蹄聲和漫天的大雨匯成一篇來自江南水鄉的獨特樂章。為了凸顯人物的主體地位,后期又對水墨色進行了低飽和度的暗化處理,水墨元素結合現代科技手段,展現了立體的山水美,也給觀眾很強的視覺代入感。
2.立體的史——冰山風格下真實可感的歷史。張藝謀在《影》中選擇在一個詩意的江湖背景下,上演一場爭權奪位的故事。影子和真身幾乎沒有分別,影子代替了負傷的主人子虞,做官做人,尋仇收疆土。算計沛王,卻被沛王使用反間計收攏,最后子虞殺了王,境州殺了主人子虞,因果循環,在往復對立中推動了矛盾的激化。《影》改編自朱蘇進的小說《三國》,但不同于通過閱讀,在想象中到達所指,影像則是一種更為直觀的方式,和所指物直接聯系,不用再通過語言系統的翻譯中介,所以這是一種立體的史,真實、可感。
在《影》改編時,為突出“替身”這個主題,張藝謀架空了歷史,電影未提具體年代,連小艾、境州這種人物名稱都是簡單至極。只截取歷史長河中的冰山一角,描寫一個任何朝代都無法避免的權力爭奪大戰,即典型環境下的個別事件。而對水墨背景下電影主題的呈現,張藝謀更是花費了大心思,比如影片中最典型的文化符號。
二、水墨背景下的文化符號
(一)與畫同源—書法的韻
中國畫是以“寫”代“描”,以書法的筆法畫畫。因此,書法和繪畫含有極大的相似性。魏晉時期謝赫《古畫品錄》中,提出了“六法論”,“氣韻生動”“骨法用筆”“經營位置”,這些原則對書法也同樣適用。及至元代,趙孟頫提出了“書畫同源”的理念。
在《影》中,水墨畫的背景下,同樣也穿插了書法元素。白紙黑墨,形成有意味的黑白藝術。電影開篇,魯嚴穿過層層書法屏風,向沛公獻言。鏡頭利用滑軌慢慢掃過大殿里擺放的書法屏風,這是沛王親手寫就的《太平賦》,雖無橫掃千軍之勢,卻也筆酣墨飽,他在書法上頗有造詣,“以舞韻入字,字得舞態,自成一格。”沛王剛一出場就被塑造成貪戀美色、昏庸無能貪圖享樂之人,但到最后才會發現他是有城府的人,一早識破“影子”卻能默不作聲,利用叛國賊魯嚴反間,坐收漁利。境州之戰的關鍵時刻,他酣暢淋漓地在案前揮毫。寫字如做人,手中的筆是心緒的延伸,筆的疾歷、徐緩、頓挫都是他情感的發泄。以靜制動,以不變待萬變,書法淋漓盡致地展示沛王性格側面的城府之深。
(二)張弛有度—音樂的律
電影是畫面和聲音的辯證統一,音樂和情感交融,對情節敘事起著重要作用,“情動于中,故形成聲;聲成文,謂之因。”張藝謀作品一貫采用東方古典音樂元素如琵琶、古箏等,打造一個音畫同步的平行世界,使觀眾被色彩、情節、音樂三者裹挾進電影預設的三維空間,使觀眾“入境”。
作曲家董穎達專門為《影》量身定制了琴簫、塤阮笛、箜篌箏管子等原創音樂,不同的意境配上不同的音樂,達到音畫同步的效果。開頭音樂用琴,鏗鏘有力,將觀眾帶入情境。后來小艾為保護境州,佯裝斷手時,改為瑟音,凌厲急促又不失風骨。境州在竹林困頓迷茫時,簫聲沉郁幽怨。和楊光決斗時,琴音變得鏗鏘急促,暗示情節緊張,境州處境危險。這些都是屬于音畫同步,渲染緊張氛圍。
還有一種音在前,畫在后。境州找娘親時,從踏上青石板的那一刻開始,就響起了塤音,凄涼悲愴,隱喻境州之母的悲劇。“通過音樂的變化推動情節的發展,音畫關系在影片中起著主導貫穿左右。”[2]
《影》中配樂的每一個音節都像是打在觀眾心上,一個單音就能讓五千年歷史浮涌腦海。帶有濃郁中國風的音樂起起伏伏,跌宕鏗鏘,忽明忽暗間訴說著劇中角色的糾纏和心事,與劇情發展相輔相成。張弛之間,也為這部水墨大片增添了東方古典主義音樂之美。
(三)陰陽結合—八卦的變
八卦的出現和占卜密切相關,表達的是古人對自然和天命的敬畏,也是生產力低下的表現,武王伐紂,先用龜殼和蓍草占卜,卦象吉利于是出征,并一舉獲勝。八卦中含有二元對立思想,即黑與白,陰與陽,消與漲。一分為二,合二為一。八卦的妙,在于變。它總能通過一種變化達到兩種勢力的均衡,陰消陽漲,此起彼伏,卻能在整體范圍下達到動態的平衡。在數千年文化積淀中,八卦又隱含了一種民族認同感,“陰陽互補,剛柔并濟”的協調平衡觀,決定了人們的種種行為模式,反映在藝術作品中,就是動靜兼用,虛實結合,意在言外。
《影》中,小艾利用八卦進行卜卦:“大哉乾元方物資始,乃統天,這一卦是乾。”乾者,生也,就是說小艾的卦象大吉,這也體現了封建王朝對占卜的依賴,對天人合一觀念的信奉。境州與子虞破楊蒼刀法時,二人在巨大的八卦方陣瀟灑飛移,隨著勢力的消漲在陰陽兩面游離,由此,小艾悟出了陰柔克陽剛的道理,打造沛傘,組織了一支“陰性化”的分隊,奪下境州城池。境州楊蒼決斗時,除了縹緲的水墨山河,便是巨大的八卦方陣。水墨構圖,白對黑;作為影子的境州與不知真相的楊蒼,虛對實;沛傘與大刀,陰對陽。城池易主,變與不變,遠與近,生與死,影片中的一切都像是被融匯在八卦方陣之中,在二元對立中不斷消解變化,這是影片的起伏,更是命運的無定。
三、文化符號與電影主題
(一)符號與道家思想
無論是黑與白、善與惡、殺與被殺、忠誠與背叛、成功與失敗的二元對立的悲劇內核,還是書法的飄逸恣肆,滿載道家拂袖飄去的風流氣概,都是張藝謀傾力注入的文化符號,這些文化符號中又蘊含著道家哲學。在這場權力的爭奪戰中,我們能看到為權力殺王的子虞,為愛情叛主的境州,是殘忍的殺戮、是血腥的暴力,導演在讓我們沉思被欲望反噬的人性的同時,也用這些文化符號為我們指出了一條出路——復歸道家傳統,隱于山水。
老子說上善若水,“與世無爭,則天下無人能與之爭”,自古至今,關于地位爭奪的陰謀,從無消停。權力的至高無上并不意味著欲望的巔峰,相反,權力越大責任越大,熙熙攘攘的塵世,馬不停蹄地追名逐利,倒不如去山水之間徜徉,找尋自然的旨趣,無欲則剛,一切順其自然。
(二)水墨與人性
《影》講述的是人性的復雜,創新性選用水墨的方式去呈現,“觀眾根據色彩的冷暖系及影片的情節產生聯想,電影的導演們正是利用色彩的象征性與暗示含義,大膽地運用色彩表現電影的主題思想。”[3]用張藝謀的話說就是:“因為水墨畫中有黑白灰三種顏色,而且借助水的暈染產生層次感和奧妙的韻味。而人并非非黑即白,非好即壞,有很大一部分處于灰色地帶,比如影子境州。”
境州是一個忠心不二的影子,心中唯一的念想是回家,卻被秘密培養成都督子虞的“影子”,后來又愛上了都督夫人,自始至終都深陷權力的漩渦。對主人他有忠、有恨;對權力,他有臣服、也有覬覦,我們不能用好人還是壞人這樣的字眼去評價。都督子虞為了權勢不惜在陰暗的密室茍延殘喘,豢養“影子”境州,密謀奪權。但是“影子”也是人,被關在黑暗的石洞數十年,只能大聲朝墻壁說話,以確認自己還具備人的特征,睡覺也蜷縮一隅,隱忍得讓人心疼。再加上夫人小艾,對境州生情,又不肯背叛夫君,他們是矛盾的個體,又構成一個處處充滿矛盾的整體。這些欲望洶涌的人,最終被欲望反噬,做了權力制度下的喪命鬼。
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就是古人居泉林之間,借水墨抒寧靜;處鬧市之中,借山水尋超脫的水墨風情。電影用壓抑的畫面寫欲望,同時,又從水墨畫這個脫俗的視角中找出路。水墨畫被文人賦予了一種淡泊和詩意的情懷,這與廟堂的陰謀算計形成強烈對比。所以水墨不僅是一種敘事手段,更是一條人性的出路:要“少私寡欲” “上善若水”“慎終如始”“無為”“不爭”“善下”。[4]
四、從水墨色調看時代審美變化
(一)張藝謀色彩敘事的“變”
色彩敘事逐漸成為導演創作的新關注,“電影用色彩來表現人物內在的情感向藝術符號轉化,逐漸成為電影表現中一個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5]張藝謀一直擅長運用色彩講述故事,用簡潔明快的色彩抓住觀眾的視覺點,用高純度的絢麗色彩給人帶來視覺沖擊。從《英雄》中的大紅、大黃、大綠,每一種色調對應一段情節,色彩的轉折點即情節的轉折,到《十面埋伏》中的藍黃色,源自敦煌壁畫的雍容華麗,用以展現皇家宮苑的氣派。《歸來》開始變得低沉樸素,到《影》就直接回歸到傳統黑白水墨畫之中。
一方面這種色彩運用的變化能讓我們看到時代審美的變化,由青睞明亮濃艷的色彩到優雅高級的“莫蘭迪色”,包括電影構圖、場景布置都更加講究對稱、視覺的美感。另一方面,也是張藝謀年齡增長帶來的審美變化的體現,一如人少時喜歡明亮色調,老來青睞素凈雅致,體現在電影中就是由明亮到深沉的變化。《影》中的水墨風,既是張藝謀視覺藝術探索的新突破,更是人隨著年齡增長帶來的審美變化。
(二)縱觀近年古裝劇熒屏色彩藝術變化趨勢
近年來無論是電影還是電視,在色彩的選擇上就是一個字——艷。并以艷為美,人物裝扮俗艷、場景選擇華麗,古裝劇中都是繁縟復雜又絢麗的服裝,飛出天際的眼線,時下流行的一字眉,充斥了濃烈的現代氣息和現代審美,過于迎合受眾趣味,完全背離了一部影片該有的藝術境界。直到2017年《那年花開月正圓》開始突破古裝敘事成規,力圖用傳統中式風格的色彩,為觀眾帶來全新的視覺享受,劇中情節、人物服飾也都有歷史可考。再到2018年爆紅的《延禧攻略》,不僅贏在了劇情,更贏在了畫面,每一幀都是唯美中國風,還有它制作精良的戲服、擺件,都引起了更多人對傳統非遺文化的關注。
國內古裝片逐漸拋棄華而不實的色彩外衣,開始去傳統文化中找尋出路,《延禧攻略》是這樣,張藝謀也是這樣,他一直著力于發掘傳統文化的精神內涵,而這次《影》的水墨敘事終于轉向了與畫面的渾融,可謂是一次新的突破。
五、結語
我們必須看到,在今天,電視電影作品的思想要有深刻價值,畫面也要有視覺美學追求,產生超時代的經典。色彩藝術的應用,給古裝電影電視增添了藝術的張力。電影制作者在創作時,應達到思想性和藝術性的統一,欣賞者也不應該過于議論其形與魂的脫離,站在批評立場上大放厥詞。
我們要深入挖掘傳統文化要素,探討傳統文化中更深層的色彩藝術和精神價值,用現代的手段復現傳統的價值,并且面向世界市場進行傳播,“傳統是無限的歷史包蘊性,各個層面都奔躍著中華民族深層心理意識的潛流,它不斷接受新時代泉溪的融匯和改造,而不把自己消融在那大潮之中。”[6]這便是傳統之于時代的意義。張藝謀的《影》是這樣做的,未來還會有更深刻的電影走向銀幕,我們拭目以待。
參考文獻:
[1]人民網.張藝謀惜字如金談新片:讓人性的復雜浮現在光影之中[EB/OL].http://ent.people.com.cn/n1/2018/0928/c1012-30318683.html
[2]何方方.淺析當代電影配樂中的東方音樂新音響[J].北方音樂,2018,(17):231-232
[3]張欣.對中國電影色彩藝術的解讀[J].電影文學,2014,(14):147-148.
[4]許斌華.老子道家思想的精神內核及當代啟示[J].科教導刊,2018,(24):162-1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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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郎紹君.論中國現代美術[M].南京:江蘇美術出版社,1988,1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