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楊 黃睿喆 和丹璐
摘要:幾家民營加盟快遞公司集體漲價的行為涉嫌達成橫向壟斷協議,違反我國《反壟斷法》相關規定。該行為符合橫向壟斷協議的兩個構成要件,主體都是提供快遞服務的民營加盟式公司,且均實施了步調一致的漲價協同行為,存有合意。然而,快遞公司亦可根據法律規定和市場競爭狀況舉證主張豁免適用違法條款,否則,反壟斷執法機構應予以行政處罰。
關鍵詞:快遞公司;集體漲價;橫向壟斷協議;豁免
中圖分類號:F03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913X(2019)04-0064-04
Is the collective price increase of courier companies suspected of Monopoly
Xin Yang, Huang Ruizhe, He Danlu
(School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Taiyu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Taiyuan 030024)
Abstract: Collective price increase behavior of Several private franchise Express companies is suspected of reaching a horizontal monopoly agreement, violating the relevant provisions of our anti-monopoly law. This behavior conforms to the constitutive elements of the horizontal monopoly agreement, the main body is to provide express service of the private franchise company, have implemented a consistent increase in the price of the cooperative behavior. However, courier companies can also claim immunity from applicable illegal provisions in accordance with legal provisions and market competition, otherwise, antitrust law enforcement agencies should impose administrative penalties.
Key words: Courier company; collective price increase; horizontal monopoly agreement; illegal; exemption
一、問題的提出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對全面深化改革作出了重大戰略部署,其中明確提出了改革市場監管體系,實行統一的市場監管,清理和廢除妨礙全國統一市場和公平競爭的各種規定和做法,反對壟斷和不正當競爭。黨的十九大報告也指出,加快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實現競爭公平有序。近年來,隨著電商業務的發展,國內快遞行業也迅速成長,競爭也日趨激烈。每年的“雙11”是各大電商平臺的業務高峰期,也是各物流快遞公司的旺季,藉此快遞公司上調派送費已成慣例。實際上,快遞企業并不只在“雙11”前夕上調派送費。2017年5月,圓通、申通、韻達、中通等國內快遞企業就宣布,自6月1日起,將快遞派送費在原有基礎上上調0.15元/票。[1]在2018年的雙十一購物節前一個月,各大民營快遞公司又開始集體上調快遞派送費。從中通、圓通、韻達等快遞企業的官方通知可以看出,這3家企業率先調整的是全國發往上海地區的快遞派送費。如中通快遞發布公告稱,從10月1日起啟動快遞費用調節機制,調整全國到上海地區的快遞費用。韻達、圓通也發布公告,并明確上調幅度均為0.5元/票。
其實,企業漲價是再正常不過的市場行為,本無可厚非。但這幾家快遞公司先后幾次發布的集體漲價通知讓人覺得有些“不同尋常”,正如興業證券曾在一份報告中提及的“快遞公司之間的默契超過了預期”。 這樣“默契十足”的行為讓人不得不懷疑,快遞公司的集體漲價行為背后是否進行過溝通商量?是否涉嫌反壟斷法規制的壟斷行為?
為了打消這種質疑,就此次上調價格,中通方面解釋稱,這主要因為即將進入快遞業務旺季,而且在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期間,上海快遞市場用人、運輸、場地供需矛盾比較突出,因此先調整全國發往上海的快遞費用。也有業內人士分析稱,快遞企業率先調整全國到上海地區的快遞費用,而且調整時間略早于往年,主要是考慮到上海將于11月初舉辦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寄遞安全保障工作升級帶來的運營成本增加。除此之外,結合近年來以“三通一達”為首的民營快遞行業的發展現狀可知,“通達系”快遞公司上市進程結束,加速擴張導致成本也在不斷增加;新的競爭對手不斷涌入行業,需要漲價維護資金鏈的連續;行業發展速度放緩,靠低價格拉攏包裹量難以維持收支平衡。總之,是因為成本增加才導致快遞費用上漲。另外還有一個盛行的說法,就是民營快遞公司規模的擴大伴隨著行業的低利潤和高成本,特別是加盟網點的利益分配上多有不平衡,不少縣、市網點派件收入微薄,各快遞公司對漲價聲明的解釋中也一再聲稱,是為了進一步提升服務質量和穩定派送員隊伍才提高派送費的。
那么,各快遞公司關于漲價行為的幾乎一致的解釋是否可以就此說明他們沒有實施壟斷從而免除反壟斷調查?依筆者之見,恰恰相反,根據我國《反壟斷法》的有關規定,該行為涉嫌構成反壟斷法規制的橫向壟斷協議。
二、快遞公司集體漲價符合橫向壟斷協議的構成要件
我國《反壟斷法》第三條規定了三種壟斷行為:經營者達成壟斷協議、經營者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和具有或者可能具有排除、限制競爭效果的經營者集中。從目前幾家快遞公司的行為跡象可知,其最有可能涉嫌達成橫向壟斷協議,即違反《反壟斷法》第十三條的規定:
禁止具有競爭關系的經營者達成下列壟斷協議。
固定或者變更商品價格。
限制商品的生產數量或者銷售數量。
分割銷售市場或者原材料采購市場。
限制購買新技術、新設備或者限制開發新技術、新產品。
聯合抵制交易。
國務院反壟斷執法機構認定的其他壟斷協議。
本法所稱壟斷協議,是指排除、限制競爭的協議、決定或者其他協同行為。
依據經營者之間的關系,壟斷協議可分為橫向壟斷協議與縱向壟斷協議。前者是指處于同一市場具有競爭關系的主體所達成的協議,后者是指在同一產業中兩個或兩個以上處于不同經濟層次、沒有直接競爭關系但是有買賣關系的經營者達成的協議。《反壟斷法》第十三條第一款和第十四條分別對兩種壟斷協議進行了規定,立法方式采用列舉和兜底相結合。由于橫向壟斷協議直接限制了原本處于競爭關系中的協議當事人之間的競爭,對其他的競爭者和整個市場競爭秩序的危害往往是直接的、嚴重的,所以是各國反壟斷法規制的重點對象。[2]從列舉的種類數量上亦可看出這一點,第十三條列舉了五種,而第十四條僅僅列舉了兩種。根據第十三條第一款的列舉規定,典型的橫向壟斷協議或者經營者常用的排除、限制競爭的手段包括五種,即固定或者變更商品價格、限制商品的生產數量或者銷售數量、分割銷售市場或者原材料采購市場、限制購買或開發新技術、新設備或者限制開發新技術、新產品及聯合抵制交易。只要具有競爭關系的經營者達成其中的一項協議則構成違法。此次幾家快遞公司針對上海地區的派送費進行調價,屬于“固定或者變更商品價格”,準確的指“變更商品價格”,司法實踐中表現為聯合漲價、聯合降價、聯合調整價格幅度等。下面從構成橫向壟斷協議的主體和行為兩個要件進行具體分析。
首先,從主體要件來看,橫向壟斷協議要求必須是具有競爭關系的經營者。這包括兩層含義:一是經營者所處的同一個經營層次,包括同一商品的生產和銷售階段或同一服務的提供階段;二是達成協議的經營者處于同一相關市場,具有競爭關系。[3]第一個層次是指經營者之間是直接的競爭關系,如,生產的產品相同,都生產錄音機的生產商屬于具有競爭關系的同業競爭者。第二個層次指的是產品具有替代關系的經營者,如手機具有錄音功能,盡管手機與錄音機不是同類商品,但手機和錄音機的生產商處于同一相關市場,具有競爭關系。根據《反壟斷法》第十二條,經營者是指從事商品生產、經營或者提供服務的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組織。參與漲價的中通、圓通、韻達、申通等快遞公司屬于經營者,且他們之間具有直接的競爭關系。其一,他們都屬于提供快遞服務的經營者,其主要客戶均為電商;其二,他們都主要在國內市場提供快遞服務,不同于以德國郵政、美國聯合包裹、聯邦快遞等國際巨頭為首的外資陣營,后者主要占據國際業務、運營比較規范且價格較高;其三,他們都屬于民營企業,不同于以中國郵政EMS為主導的國企陣營,后者有政策支持,郵局網點無所不及,但價格也比較高;其四,他們都主要采取加盟模式的經營方式,不同于以順豐、京東為代表的直營模式。因此,相同的競爭市場,相同的經營模式,相同的服務,基本相同的客戶群,毫無疑問參與漲價的公司滿足主體條件。
其次,從行為上來看,他們實施了聯合漲價行為。幾家快遞公司的漲價行為的確存在,問題的關鍵在于他們是否進行了聯合或達成了合意?若是,則構成壟斷協議,否則就不構成壟斷協議,也就不違法。從壟斷協議的定義可看出,壟斷協議需要兩個要件,形式要件和實質要件,二者缺一不可。形式要件是指協議、決定或其它協同行為。協議是兩個或多個當事人意思表示一致或合意的結果,包括書面協議、口頭協議等。決定往往是一個主體做出的,常表現為行業協會的決定,它代表著全體協會成員的共同意志,實質也是一種合意。協議和決定是當事人明示的協議,也是容易查證的協議。其它協同行為是指經營者雖然沒有明顯的聯系、共謀、合意,但通過心照不宣的默契實施了協同一致的行為。雖然沒有明示的合同、協議或決定,但參與的企業都能步調一致地共同實施這一行為,其實質上仍然是多個企業的合意共謀行為。[4]實踐中,可從經營者的協同行為推定其存在合謀的故意。亦即,主觀故意可以從卡特爾協議或聯合造成限制競爭的后果反推,也可以從卡特爾參加企業所共同進行的共謀中來直接指正。也就是說,卡特爾協議或者其他共謀中明確存在限制競爭的內容或卡特爾造成的限制競爭的后果,就是卡特爾實施者主觀故意的充分證據。[5]從相關媒體的報道很難看出幾家快遞公司的漲價是經過明確溝通協商的結果,但是他們的漲價行為卻是出奇的一致:第一,時間上基本一致,他們雖然沒有選擇在同一天發布漲價通知,但都在雙十一這個電商節日前夕,有的甚至就相差一天;第二,價格明目一致,都提高了派送費,即加盟制快遞企業旗下的各加盟網點,相互派送跨區域快件時結算的費用,即發件網點要支付給派件網點的費用;第三,價格漲幅一致,派送費都提高了“0.5元/票”;第四,地區一致,都是針對上海地區的派送費進行了調整。鑒于幾家快遞公司在市場上是不同的經營主體,很難用“不謀而合”來解釋,因為各家公司基于各自的運營情況、對成本的估算和對市場前景的分析等因素考慮總會有偏差,不會產生如此默契而毫無差異的對同一個地區的漲價幅度。是故可斷定他們屬于心領神會的協同行為。實質要件是指排除、限制競爭,即指排除、限制相關市場的競爭。參與漲價的幾家快遞公司都屬于以電商為主要客戶群提供快遞業務服務的加盟式民企,在此市場內他們相互間為競爭對手,盡管他們提高的是派送費,對外宣傳漲價目的是為了穩定和吸引派送員、提高末端網點的服務質量,然而,這樣步調一致的提價對快遞市場競爭的限制是有目共睹的。派件費提升看似對派送點和派送員是有利的,但在原來派送費就很低的情況下,一致的漲價剝奪了派送員們區別和選擇更有利于自己的交易對象的機會;而且這些派送費遲早會轉嫁到發件客戶和消費者身上,對發件客戶而言,面對同樣價格的上漲,選擇哪家快遞公司發件都一樣,消費者則是那只“羊毛出在羊身上”的無可奈何的羊。市場并沒有因他們派送費的提高而增加了競爭度,反而限制了競爭。其實,橫向壟斷協議的主體只要達成了限制競爭的合意或者實施了限制競爭的協調行為,橫向壟斷協議即告成立,而不論協議是否已經在市場上產生了限制競爭的實際效果。換句話說,壟斷協議是否實施或者有無排除、限制競爭的效果并不影響其行為違法性的認定,只不過其所受處罰輕重不同而已。[6]這一點不僅從《反壟斷法》相關條文中“禁止經營者達到壟斷協議”的用語可以推斷出,亦可根據本法第四十六條的規定得到印證:“經營者違反本法規定,達成并實施壟斷協議的,由反壟斷執法機構責令停止違法行為,沒收違法所得,并處上一年度銷售額百分之一以上百分之十以下的罰款;尚未實施所達成的壟斷協議的,可以處五十萬元以下的罰款。”而且,這樣的定性也符合該法“預防和制止壟斷行為”中“預防”的目的,“防患于未然”比“亡羊補牢”更重要和更可取。
三、快遞公司主張豁免的條件及其適用
由上分析可知,快遞公司聯合漲價涉嫌壟斷違法,然而并不意味著他們必然受到行政處罰。美國波斯納大法官曾說過:“在經濟分析中,我們重視競爭是因為它提高了效率,也就是說,競爭是一個手段而不是一個目的,那么只要壟斷可以增進效率,就應該容忍壟斷,甚至鼓勵壟斷。”[7]正是基于壟斷的雙重性,對有些壟斷協議而言,當其排除、限制競爭的同時又可以促進社會經濟發展和增加社會公共利益,當壟斷的利好明顯大于其帶來的弊端時,各國反壟斷法一般對這種違法行為不予追究,這就是豁免或適用除外制度。我國亦不例外。
《反壟斷法》第十五條規定:“經營者能夠證明所達成的協議屬于下列情形之一的,不適用本法第十三條、第十四條的規定:(一)為改進技術、研究開發新產品的;(二)為提高產品質量、降低成本、增進效率,統一產品規格、標準或者實行專業化分工的;(三)為提高中小經營者經營效率,增強中小經營者競爭力的;(四)為實現節約能源、保護環境、救災救助等社會公共利益的;(五)因經濟不景氣,為緩解銷售量嚴重下降或者生產明顯過剩的;(六)為保障對外貿易和對外經濟合作中的正當利益的;(七)法律和國務院規定的其他情形。屬于前款第一項至第五項情形,不適用本法第十三條、第十四條規定的,經營者還應當證明所達成的協議不會嚴重限制相關市場的競爭,并且能夠使消費者分享由此產生的利益。”
快遞公司可以據此主張豁免,不受相應的處罰,但需要證明滿足以下幾個條件:其一,至少符合法定條件之一,不能主觀臆斷或私自設定條件。此次快遞公司所說漲價的原因是,在雙十一購物節期間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以及場地租金費用,面臨巨大的成本壓力,同時也是為了更好地提高服務質量。顯然成本增加不屬于法定的豁免條件范圍,提高服務質量倒可成為其漲價的合理理由。其二,聯合漲價不會嚴重限制快遞市場的競爭。限制競爭已成定局,關鍵是沒有達到“嚴重”的程度,這是證明的重點內容。其三,消費者能從漲價中分享到利益,換句話說,使消費者能夠體驗到快遞服務質量的提升。當反壟斷執法機構認為經營者的舉證合乎法律要求時,可以做出免除行政處罰的決定。否則經營者須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當然,經營者若不服行政處罰決定,亦可提起行政訴訟。值得強調的一點是,反壟斷執法機構決不能越俎代庖、主動適用第十五條對達成壟斷協議的經營者進行豁免,只有經營者在其行為被認定為壟斷協議時才能援引作為不適用第十三條和十四條的抗辯。如果違法者公開宣傳的理由就可以使執法機構及其人員信以為真,從而不經查證就自動給予豁免,法律也就形同虛設了。
市場競爭環境需要政府部門、經營者共同打造和維系。政府部門執法到位,不缺位,更不越位;經營者競爭守法,不打法律政策擦邊球,更不違法。只有這樣,才能建立統一、公平、有序的社會主義市場競爭機制。
參考文獻:
[1] 韓維正.快遞企業上調派件費.消費者的快遞費會漲價嗎[N].人民日報海外版,2018-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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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曹士兵.反壟斷法研究[M].北京:法律出版社,1996.
[6] 辛 楊.限制最低轉售價格協議并非當然違法? ———與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民三庭庭長朱丹商榷[J].河北法學,20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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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蘭欣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