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學艷
摘 要:20世紀20年代,在一眾有關章學誠學術研究者中,姚名達是最早從史學史角度對章學誠史學進行專題研究的學者。他的研究范圍涉及廣泛,從著述整理、史料考訂到史學思想透析,研究系統且全面,成果豐富,推動了學術界對章學誠史學研究的發展。在研究章學誠史學的過程中,姚名達嘗試運用年譜和目錄體裁進行分析,研究創獲頗多。受此鼓舞,姚名達日后用力于年譜學和目錄學,著述迭出,聞名于學界。而章學誠的史學思想和目錄學理論也對姚名達產生深遠學術影響。
關鍵詞:姚名達;章學誠;年譜;史學思想
中圖分類號:K061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002-2589(2019)06-0111-04
20世紀20年代,在日本漢學家內藤湖南和國內學者胡適、梁啟超的積極推介下,清代乾嘉時期學者章學誠的學術思想在沉寂百年后,逐漸受到學界關注,章學誠研究開始為學界競相推重。1925年,時年20歲的姚名達(1905—1942),受胡適所著《章實齋先生年譜》和何炳松講授《文史通義》的影響,對章學誠研究產生濃厚興味。同年秋,姚名達入讀清華國學研究院,受業于梁啟超,確定研究專題為“章實齋的史學”。他懷著“愛其學,愛其人”的熱情“傳播其書”和“傳播其學”,先后發表、出版《章實齋之史學》《章實齋遺書敘目》《會稽章實齋先生年譜》、增補胡適著《章實齋先生年譜》等,這些研究成果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20世紀20年代章學誠研究的趨向,推動著章學誠研究全面深入發展。
一、整理與考釋《章氏遺書》
清代學者章學誠(1738—1801),字實齋,浙江會稽人。他一生著述豐富,編有《和州志》《永清縣志》《亳州志》《湖北通志》等多種方志,著有《校讎通義》《文史通義》等重要理論著作。章氏生前,他的部分著述已有刻本、抄本等不同版本行世。章氏臨終前,委托友人王宗炎代為校訂整理著述。經王宗炎編次整理后,確定為30卷,因故未能刊刻,僅有抄本流傳。道光十二年(1832年),章氏次子華紱于大梁刊刻章氏遺著時,章氏遺著全稿已不全,僅刻《文史通義》《校讎通義》及章氏所撰各種方志序例,總名為《文史通義》,即世稱大梁本。
20世紀初,《章氏遺書》的抄本、散佚的單篇陸續刊印。1920年,浙江圖書館根據會稽徐氏抄本,排印《章氏遺書》24卷。楊見心藏山陰何氏抄本,經馬夷初轉抄,由《杭州日報》《中國學報》發表部分內容。吳興嘉業堂劉承干由沈曾植處得到王宗炎所編目的《章氏遺書》抄本,補入《庚辛之間亡友列傳》和已刊未刊的一些單篇,略仿王宗炎的編目,于1922年刻成《章氏遺書》50卷。劉氏刻本《章氏遺書》堪稱當時資料搜羅最為詳備的章氏遺著。
篤志于章學誠史學研究的姚名達,“買浙本借劉本”,潛心研讀《章氏遺書》,曠日持久。姚名達雖然對《章氏遺書》中各篇見解了如指掌,但是他深感“然是如滿地皆錢,無繩以貫,欲件系而時用之,徒枉想耳”[1]145。一個重要原因在于各種版本的《章氏遺書》編次并不理想。即便是當時堪稱最為完備的劉刻本《章氏遺書》也存在分類不明、主旨不清的問題,如“謂以文體分乎?則序跋傳記詩信同隸一卷;謂以文義分乎?則家譜之論,可附校讎;古書之辨,可附文史;同樣書信,或隸文集,或隸外集,或隸文史外篇;語其乖謬,累紙難窮”[1]146。雖然章氏善于以類求學、尋蹤溯源,以探尋意旨而著稱,主張“編次文集也,不可拘于文體之形貌而貴能求作者之意指”,但是世人編次《章氏遺書》時,往往不能深察章氏以書求學、以類明學的蘊意,而恪守文體形式的樊籬[1]146。
姚名達受章氏以類例治書的目錄學理論啟發,決定“用其學以治其書”,改編《章氏遺書》。他不懼煩瑣,歷時半年之久,經過“辨別去取、標點句讀、分排部類、考定時地、校正文字、編寫標目”,初步完成《章氏遺書》的改編,定名為《章氏遺著》,收入315篇文章,字數超過50萬[1]148。經過姚名達精心編次的《章氏遺著》特色鮮明。
第一,運用主題分類,以篇為基本單位,依據各篇主旨區分為論文、論學、論史等12部。一部之內因篇幅多少、篇義異同等差異又細化為類。對于那些不能獨立成部、成類,又與某部、某篇有關聯的內容,則采用附錄、析錄、節錄的方式。其中對于原屬某部某類的篇章,又關涉其他部類,則效仿章氏,采用互著之法標明。
第二,重視對章氏學術史資料的整理。姚名達改編《章氏遺書》不止條理章氏著述,還廣泛搜集有關章學研究的文章,經細心考辨,以年代為序附編于書后。為改編《章氏遺書》的需要,他專門編著《會稽章實齋先生年譜》。姚名達期望“庶讀是書者足以了解實齋學問之真相而無須他求”[1]148。
第三,考訂各篇文章著文時地,注釋文中所涉的有異稱的人名、地名,推定撰文的動機。章氏習慣于文稿末注明撰文的時間、地點、天氣等,但是后人不解其意,未予刊刻。姚名達認為考訂時地,有助于“了解篇內文義,與研究實齋思想發展之程序者”[1]147。他不惜辛勞,廣征別引,考證出章氏著述大部分年月并制成年表。
姚名達所編《章實齋遺著》,文章取舍合理,分類精當,主旨明確,學術性和思想性突出,既便于學術研究又便于閱讀購買,因而受到了導師梁啟超的肯定,并鼓勵他交給商務印書館出版。考慮到尚未考訂章氏部分篇章的著文時間,姚名達僅在《國學月報》1927年第3期上發表了《章實齋遺書敘目》。姚名達自信,與《文史通義》、劉刻本《章氏遺書》相比,《章氏遺著》是了解章氏學問真相最佳讀本,極力爭取使該書列入國學叢書。由于種種原因,《章氏遺著》未能出版,手稿也下落不明,甚是遺憾。從現存《章實齋遺書敘目》一文仍可以窺見,姚名達嘗試融合中西方目錄學理論整理《章氏遺書》的努力,姚名達在目錄學方面的才識初露端倪,為其日后從事目錄學研究奠定基礎。
二、編著與增補章氏年譜
1920年,日本漢學家內藤湖南發表《章實齋先生年譜》,受到國內學者胡適的高度關注。胡適感慨于“章實齋這一位專講史學人才,不應該死了一百二十年還沒有人給他做一篇翔實的傳”。“最可使我們慚愧的,是第一次作章實齋年譜的乃是一位外國的學者。”[2]1出于對章學誠學問的欣賞和受民族主義情緒影響,胡適于1922年出版了《章實齋先生年譜》。杜維運曾說“領導中國新學術之胡適于1922年繼寫《章實齋先生年譜》,章氏旦夕之間變為中國史學界炙手可熱的人物”[3]。1925年,姚名達始讀到胡適著《章實齋先生年譜》。他回憶說,“她不但令我們明白章實齋整個的生平和重要的學說,而且令我曉悟年譜體裁的不可呆板。最少,我是受了她的影響的一個。我因看了她才去研究章實齋,才跑進史學這條路,才得著學問的樂趣,才決定終身的事業。”[2]6
(一)姚名達編著《會稽章實齋先生年譜》
1927年,姚名達在《國學月報》上發表《會稽章實齋先生年譜》。作為繼胡譜后新出現的章氏年譜,姚名達在年譜的引言中開宗明義地指出了胡譜與姚譜的幾點不同:一是胡譜有議論、解釋,姚譜只有記述且比胡譜多出一倍;二是胡譜引用章氏論文,姚譜引用章氏自述自評;三是胡譜注明引文出處,姚譜沒有注明[4]183-184。胡譜開創了年譜類撰著的新體例,“使年譜真正成為有史料清理、史事考訂和分析評論的完整意義的學術著作”[5]。與胡譜相比,盡管姚譜依據的史料較胡譜豐富,訂正和補充胡譜的錯謬和遺漏,但是在體例創新方面不及胡譜。姚譜在篇幅、體例方面的處理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舊式年譜體裁的限制。
關于年譜的體裁梁啟超有精辟的闡述,他指出:“年譜的體裁不能不有附見和獨立二種。這二種的異點,只在詳略之間。附見的年譜應該以簡單為主,注重譜主事跡,少引譜主文章。因為讀者要想詳細知道譜主的見解和主張,盡可自己向本集去尋找。”與此相反,獨立的年譜要以翔實為主,“只因本集太繁重或太珍貴了,不是人人所能得見,所能讀的。為免讀者的遺憾起見,把全集的重要見解和主張,和譜主的事跡摘要編年,使人一目了然”[6]。依照梁啟超的年譜體裁理論,胡譜屬于獨立年譜,在體例方面有更大的創新空間。姚譜本意是附在章氏遺著后面,他“想使實齋書,求實齋學的,在適之先生做的實齋年譜之外更得一種幫助,所以特地先給國學月報發表了”[4]184。編次章氏著述、收錄與章氏相關批評和論述文章、編著章氏年譜是姚名達整理章氏遺著三個緊密相連的部分,是姚名達“傳播其書”的積極嘗試。
(二)姚名達增補胡適著《章實齋先生年譜》
1927年底,姚名達從友人陸侃如處獲悉,商務印書館打算將胡適著《章實齋先生年譜》收入萬有文庫國學小叢書內。姚名達猜想“適之先生一時未必有補訂這書的時間或趣味”[2]5。因為他早前曾允諾胡適增補胡譜因故沒有踐行,所以他想趁著年譜再版的機會付之于行。姚名達增補胡譜的想法得到了胡適的肯定和支持。何炳松稱贊,胡適著、姚名達增補的《章實齋先生年譜》“內容更加美備了”[2]3。
姚名達訂補胡適年譜的基本原則是,保持胡譜的基本格局,尊重胡適的解釋和議論,訂補“凡適之先生所遺漏的,當時尚未發現的史料”,同時也融入姚名達數年來章氏研究新成果。姚名達對胡譜的訂補工作可以概括為以下幾方面。
其一,編制大事索引,豐富胡譜體例。運用什么方法既能簡明扼要地反映章氏生平及學術成就又能便于讀者檢索和研究,是姚名達一直思考的問題。對于胡譜嘗試大量援引章氏原文勾勒章氏學術軌跡的做法,姚名達認為并不理想,他曾提出“要知道某人學問的變遷,只須把某人的文章,一一考訂他們的年月地點,做一個表格,自某人初做文章一直到某人絕壁,順次排列題目,注明時地,讀者尋表讀文,自然能得十二分的了解”[4]184。在增補胡譜時,姚名達吸收和借鑒科學的索引理論,運用主題索引,編制章氏大事索引。在大事這一主題下,擇取章氏離鄉求學、拜師、著述、謀生、科舉等事;在每一主題詞下一一對應年份、歲數、頁碼等信息,這樣形成了一個系統、完整的主題內容。讀者循著某一主題詞,即可一目了然地知曉某事發生的年份、章氏的年歲,對應文中的頁碼。在譜前編制大事索引,既維持胡譜正文的格局,又補充譜前的空白,同時也便于閱讀與檢索。姚名達將索引理論運用到年譜中,是年譜體例方面的一大創新,進一步豐富了胡譜的體例。
其二,史料采擷豐富,記述內容充實。胡適編著《章實齋先生年譜》主要依據的是浙江圖書館排印的《章氏遺書》,他最為遺憾的是未能見到章實齋著的《庚辛之間亡友列傳》,年譜出版后才得知劉刻本《章氏遺書》。姚名達增補胡譜時,除了廣搜各種版本《章氏遺書》,匯集散見于報刊的章氏佚文外,他還親自前往章氏故里搜訪史料,看到章氏家乘,拍攝到極為珍貴的章氏夫婦畫像。豐富翔實的史料為增補胡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姚名達審慎辨取,補入“譜主有意識的行動(全錄);譜主最重要的著述(節錄);可顯譜主真性的小事;譜主被人輕視的軼事;譜主理論文章的著述年月(不關緊要的記述文章雖知做年亦不錄);譜主關于一己學術的自評自述;譜主與時人時風時事的接觸;譜主不為人所知的史籍著述經我考出來的;與譜主既有關系的人的生平”[2]8。經姚名達增補大量記述內容,使得章氏生平事跡更為翔實豐富。
其三,補遺糾謬,審慎考證。由于胡譜出版較早,可資參考的資料十分有限,因而不免有遺漏錯謬之處。姚名達依據豐富的資料,經過細密的考證,糾正胡譜存在的錯誤。如胡適認為《和州志》有十一部,而姚名達“據劉刻本和州志考察,則決不僅十一部。如田賦書稱書第一,藝文書稱書第六,則期間尚有四書,而書之總數最少亦有六,可知也。與地圖稱圖第一,又云:‘二曰建置,三曰營汛,四曰水利則圖最少有四,可知也,故可謂為共分十八部。”[2]28諸如此類的糾謬有多處,不一一列舉。胡適雖然考訂或旁證出部分章氏著作的年月,但是仍有大部分付之闕如。姚名達十分重視對章氏著述年月的考訂,早前曾完成《章氏著述年表》《章氏著述考》,這些考證成果在胡譜增補中得到運用。
三、探研章氏史學思想
20世紀20年代的章學研究,以整理、考釋章氏著述為主,對章氏史學思想研究尚未深入,研究成果有限,僅有何炳松《章學誠史學管窺》、張其昀《劉知幾與章實齋史學》、施蟄存《章實齋之歷史觀》、傅振倫《中國三大史家思想之異同》、姚名達《章實齋之史學》等文章。何炳松、張其昀、施蟄存、傅振倫等人的文章或采用札記的方式梳理章氏主要史學觀點,或通過比較的方法闡釋劉知幾、鄭樵、章學誠史學思想的異同。姚名達從學術思想史的角度,全面考察章氏學術思想演變的歷程,深入透析章氏觀念中的史學理論基本范疇。因而《章實齋之史學》一文,被贊譽為“全方位研究章學誠史學的起點”[7]。
(一)“先為之基”與“后為之輔”成就絕學造詣
姚名達在開展章學誠史學研究時,認識到“研究一個人的學術,必須了解他所以成學的原因”[2]2。章氏少時性情駑鈍,加之體弱多病,讀書時斷時續,尤其不善記誦,二十歲以前勉力日誦不過兩三百余言,讀書虛字多不識。資質魯鈍的章氏,何以能成就非凡的學術建樹?推究章學誠的成學緣由,姚名達從章學誠與其先世、章學誠與邵念魯、章學誠與浙東學派、章學誠與朱筠、章學誠與戴震、章學誠與邵二云、章學誠與其他諸友、章學誠境遇之困躓、章學誠與當時之學風、章學誠之志趣及造詣、章學誠為學之次第等方面進行綜合分析。概而言之,他認為“以章實齋之卓■千古,其先為之基與夫后為之輔所以成其造詣者”[8]。
姚名達所謂的“先為之基”是指章氏的性情與功力。他強調“‘惟即性之所近,而用力之能勉,實齋求學之先決問題。”[9]14他通過對章氏治學自述、治學歷程的考察,“知其性情近于史學,功力施于史學,志趣注于史學,造詣系于史學”[9]17。章氏治學以性情為導向,他認為“至于功力所施,須與精神意趣行為浹洽。所謂樂則能生,不樂則不生也。”[10]時人不問性情與才識,盲目傾注功力,爭為考訂名物,以博聞強識為能事,以通學碩儒為楷模,結果成學者少之又少。章氏治學自知之明甚高,他自忖“吾讀古人文字,高明有余,沉潛不足。故于訓詁考質,多所忽略,而神解精識,乃能窺及前人所未到處。”[11]所以章氏為學堅持信條即“夫世之所尚,未必即我性之所安,時之所趨,何必即我質之所近!舍其所長。而用其所短,以已難矣。”[12]時人以訓詁考釋為學問的全部,章氏治學卻認為考據不足以代表學問的全體,他貴專門之學,從事史學義例與校讎心法研究,窮畢生之力于史學著述,終成就文史方面的卓著創見。
姚名達所謂的“后為之輔”是指章氏的庭訓、師教與學術交游。首先,章氏之父是章氏治學的啟蒙者。章氏十四五歲后,隨其父章鑣(字驤衢)從學,在其父循循善誘的引導下,“實齋漸染庭訓,遂定所趨向,篤志史學。”[9]1其次,學術思想源自邵念魯。章氏父祖皆深愛史學,尤其推崇鄉人邵念魯的學識。受父祖的影響,章氏承繼了邵念魯的史學精神。章氏從不諱言學術根底出自邵念魯,深受浙東學術重視史學傳統的影響。再次,“討論修飾”受到朱筠指授。朱筠倡導為學“先求徵實,后議擴充”,為文要經世致用、旁搜博覽。同時,在朱氏門下,章氏得以結交當時學界名流,切磋交談,互相砥礪啟發。復次,格外重視章氏與戴震的交流。姚名達認為在章氏眾多學術交游中,雖然章氏與戴震相見不過三次,但是戴震是“影響實齋最切者”。與戴震的初次會面,章氏為戴震的博學折服而心生慚愧。從戴震的言談中,章氏認識到真正的考據之學并非專務襞績補苴而是以追求義理為目標。這一認識也使得章氏改變對考據的輕視態度,同時戴震鼓舞章氏鉆研義理。時隔數年后,章氏與戴震會面時,他敢于向當時學術界權威戴震發難。與戴震的三次會面,是章氏學術自信心逐步樹立的過程,信心的基礎是章氏在校讎和方志兩方面取得的顯著成就。
(二)章氏史學的本源與意蘊
《文史通義》一書由章氏生前精選部分文史論文構成,匯集章氏學術思想的精華。《文史通義》也是章氏最廣為流傳的著作。何炳松曾直言不諱地指出,從前那些熱衷于閱讀和刊刻《文史通義》的人,“他們所賞識的是文史通義中的事和文,我們所賞識的卻是義。”[2]6何炳松一語道破不同時代學術價值取向的差別。所以不難理解緣何直到20世紀20年代,章氏學說才被“重新發現”,才重新煥發出光彩。姚名達從新史學的視角,努力通過文本解讀,厘清章氏觀念中的史學本源。
其一,章氏觀念中史學的意蘊。姚名達認為研究章氏史學首先要明晰史學的含義,他指出“今日常識所謂史學,每通指研究歷史的學科而言。此吾人之所以知也。而在實齋之觀念,殊不爾爾。”[13]85章氏雖然在著述中屢屢提及史學一詞,但是他沒有明確界定史學的含義。姚名達采用反證法,即通過章氏所否定的史學含義來尋繹出章氏觀念中史學的真正意旨。在章氏的觀念中,史纂、史考、史選、史論、史例、史評等都不能單獨稱其為史學;他宣稱自唐以后我國無史學而只有史法,史學亡后才有史學之名。從章氏的命題中,姚名達推論出章氏的史學含義大體包括:一是真正的史學涵蓋史纂、史考、史選、史論、史例、史評等所有形式;二是在唐朝以前我國存在真正的史學;三是認為以學著為史堪稱史學。由此,姚名達推斷“則實齋之所謂史學,必先有學而后有史,始得稱史學,彼有學而不作史,固不得當此稱呼。即有史而不本于學,亦不得當此稱。”[13]89
其二,章氏關于著作與史料的分界。章氏獨具卓識,將載籍分為記注與撰述兩大宗門,打破了長期以來以紀傳與編年二體為史籍分類標準的傳統。他明確闡明撰述與記注特質即“撰述欲其圓而神,記注欲其方以智也。夫知以藏往,神以知來,記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來者之興起,故記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來擬神也。藏往欲其賅備無遺,故體有一定而其德為方;知來欲其抉擇去取,故例不拘常而其德為圓。”[14]
章氏所言撰述亦可稱為著述或著作,而記注亦可稱為纂類或比類抑或比次,他將二者的關系形象地比喻為“如旨酒之不離乎糟粕,嘉禾之不離乎糞土”。由此,姚名達推斷在章氏觀念中“比類之業,乃所以為著述之資,而非可即為著述。故真正之史學,惟著述足以尸其尊位。”[13]95所以,不難理解章氏會斷言“唐后史學絕,而著作無專家。后人不知《春秋》之家學,而猥以集眾官修之故事,乃與馬、班、陳、范諸書并列正史焉。于是史文等于科舉制程式,胥吏之文移,而不可稍有變通矣。”[15]152同時,再次印證章氏觀念中史學是指學著。
章氏在致友人孫淵如信中,大膽提出“盈天地之間,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學”[16]的命題。胡適在《章實齋先生年譜》中將這一命題解釋為“一切著作,都是史料”。姚名達通過解析章氏的史學本意,指出在章氏的觀念中史學是“固將綱紀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15]151的著作,而史料不過是比類,不能稱其為著作。如在“六經皆史”命題中,章氏認為六經不過是三代時期典章法度,因而六經是指史料。顯然胡適將章氏上述兩個命題中史文性質混為一談,胡適的解釋雖然迎合時人擴大史學范圍的史料觀,但是卻沒有深察章氏史學的本意。
四、余論
姚名達是較早對章氏史學進行專題研究的學者。在研究中,他采用導師梁啟超所倡導的“專讀一書”治學方法。梁啟超認為“精讀一書之所得,有主產物和副產物。”[17]姚名達潛心鉆研《章氏遺書》近兩年,研究的“主產物”即從推究章氏學術淵源和辨析章氏的史學思想,編著、增補年譜到整理、考釋章氏著述,既有史料的清理、考釋,又有分析評論,研究系統且全面。姚名達所獲的“副產物”是以章學誠為中心,將研究范圍擴展到對朱筠和邵念魯生平的研究。日后,姚名達沿著這一治學思路繼續推進,采用尋蹤溯源之法開展對浙東學術譜系的研究,完成包括劉宗周、黃宗羲、程伊川、宋濂等浙東學人年譜編著,在年譜學方面取得顯著成就。
姚名達對章氏史學研究抱著濃厚的興趣和投入極大的熱情,他不僅熟讀章氏著述、洞悉章氏學說精髓所在,而且能做到“吾人讀其書而知其學,用其學以治其書”[1]166。在整理章氏著述時,他深受章氏“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目錄學思想影響,充分運用章氏以類聚書的理論,采用主題分類法成功改編《章氏遺書》。這次在整理章氏著述方面的有益嘗試,為姚名達從事目錄學研究奠定基礎,尤其是主題分類理論被姚名達應用到中國目錄學史研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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